（云是一缕又一缕，不是满月，可月色却极好。透着云的缝隙往下漏，铺天盖地的织一帘银流苏的网。我却无赏月的心思，步子也轻轻的，气儿都不敢大声。到一簇丁香前停了，回头一瞧阿藕，俩人儿很是严肃正经。她手里掌着一个绣球灯，里头只点了一墩矮蜡，光聚成极小的一团，再加上我们两双晶亮亮的眼。然后我一点头，她便吹熄了。手里的光灭了，周遭的光点儿却次第亮了起来：流萤呢！我将手里的好物事比划着一挥，便是才缝的纱网，正要与阿藕赞她手艺精细，却遥遥瞧着另一团亮走的近了。我鼓起勇气，先发制人。）呀，是谁？

（我是夜行客。）
（每个月夜，我总会有些奇妙的际遇，或是一块桂花糕，或是一声啼，又或是亭亭袅袅的女子。携清风，赴一场云与月。）（聆来一声问，我却不知道该作什么答，仿佛任何俗世的身份，都会玷污了雀跃的萤光。我嚅嗫着，才小心翼翼地试探。）
我是叨扰你了吗？
（我提了盏四角琉璃宫灯，不是一团光晕，而是一大片，照清了含露的新草，吓走了叶下小雀儿。——可我怕认不清来路，因而纵容。可它流光溢彩得过分，似不与弱小的萤萤之辉相匹。兰气一吐，赶忙儿吹灭了它。）
呀，它们也好亮。

（灯是小小的一团，飘在半空里，和她的声儿，由夜风徐徐地抻平，然后一并递过来。我虽先瞧不清楚她脸，却也想得她娇娇俏俏的女儿颜色。月色太清冷，合该有她这样的声儿来配。我先不急着辨她是谁，总之了，逃不出大明宫里这些新鲜的女孩子里，最温柔和气的那几个。与她细语一比，我的先发制人，竟是没那么有底气了。为扳回一城似的，我故作镇静，这正色道。）那也没什么关系的，我可不怕黑呢。
（等人影近了，她的芙蓉秀脸才在光里亮起来，一团灯影簇在她鼻尖儿，我就认了出来，笑也如释重负的。她肯为流萤吹熄灯，更是善举，我又欢喜了些，不免再挺挺腰背（为不能输给亭亭的她），难得好脾气的宽慰她身后的小婢道。）告诉你家好姑娘，别怕，看我捉一只灯给她。

（我悄悄抬了眼，目光在她身上一逡巡。眼神对上的那一刻，我们彼此都在打量。这里的人是千姿百态的，她是千娇百媚的。月下，是不需要过分的审度，只要知道，她愿意为我，扑一盏流萤。我是那样的惊诧，我是这样的好运。）
（我似乎总遇上好心人，她们勇敢、慷慨，不吝啬与我分享。泷在我身后没说话，但我清晰地听见了她发出了细细的一声笑，不算是讽，更像是如释重负。就这般，她引我入仲夏夜的梦。）
（我有些艳羡为尊者的福气，他收集了那么多有趣儿的人，把她们从天南海北聚在一起。我更愧疚了，我是不是太无用了——连有趣都不及他们。我凑近了些，张着好奇的目。）
你好本事呀——
要怎么捉，可要我帮你？

（我虽然好使小性子，但对于温柔和气的娘子，历来都是好商量的。似乎如她这样仔细小心、又有点儿怕黑（纯属我自作主张的揣摩）的女孩子，才是真正可爱的女孩子。因她的存在，大明宫的夜风，亦变得轻手轻脚。周遭无数酝酿的、细小的天籁，蓬蓬勃勃，无可限量。仿佛哪儿都将起步，她却已到了美丽声势的顶。黑鬓发和黑眼睛，是夜的缩影。我不免为刚才熄灯的决定，颇有些后悔了；月光太薄，一照她，未免太过不真实，成了山精水怪的太虚幻境。当有最实实在在的光来看她，才知是真有此人的，故更心急扑萤。我又最禁不住夸，被她这样淋淋的眼波一瞧，更是有概天气势了，两手伸向前，得意给她看。）
这样细密的网，是阿藕缝的。她又剪了一株小桃枝，打磨光了，拿起来趁手。
（不忘招呼呼阿藕，将她手里那一只递去）你也拿一只罢，当这样。（说罢往后退几步，挥起来往空中流动的星子一罩，便拢进去一对儿中的一只漏网的另一只却不散，仍在旁边殷殷切切地飞。独我欢呼雀跃，直让阿藕把纱袋递来，忙中不忘梁娘。）这只你来罢！

（她有个好婢子，心灵手巧、意趣巧妙。我在她低身扑萤的一刹，递了一个嗔怪的眼神给泷，——她也在朱门里养久了，矜持又刻板，这样灵动的乡野情趣哪里不比凭阑对月，吟些不齐整的酸诗，没得愁怨也要硬添上一缕；也好似只有这样，才是念算家中的孝顺女儿。）（我爱惨了大明宫，这里金堆玉彻，这里群艳荟萃，这里意趣盎然，又为何要抬头去瞧四海八荒里瞧着一样的月呢。我就是这样俗的人，我只顾自己快活，也只顾眼下快活。接来阿藕手里的那一支，跃跃欲试。）
呀，你又得了一只，瞧着是不难。（我瞧她扑得轻而易举，便也自信满满。一手的指捻了裙，稍往上提了些，我看中了被她漏过的那一只，好送它俩成双成对。它飞得不高，轻巧的一点，忽上又忽下。我放低了身，又屏住了呼吸，庄重得像是个仪式。将网兜往它一迎，它轻巧地打个旋，从网边上擦过，绕着我的身转了一圈，好个耀武扬威！暗咬了一口银牙，换了只手，尽力往前一探，它却忽得又飞高了，是我扬了臂也够不到的高处。这小身躯哪来的力量，我恼极了，攥紧了桃枝，指节有些泛白。）
我不得要领——

（我因得了一只，十分心满意足，只先把它往纱袋里兜，绳儿一系。银纱薄如蝉翼，笼一只来，光也在跳，竟把纱的经络照也分明，一丝一缕，千百结络。我在家中园子也常有此举，吴地流萤虽多，却是小家的端庄，未有这样亮的，此时此刻，我只觉大明宫很好——好就好在它的流萤。再一抬头，却是个懊恼的姑娘。眉尖微蹙，鬓角生汗，因有落单的一只流萤于她身侧挑衅，汗也竟是发亮的，隐在她浓浓稠稠的云鬓中，是沧海遗珠。于此，我便要进行一番更正了：大明宫好，好就好在有这样宜喜宜嗔的女孩子。我难得安静，而园子更似活生生的，无论草木砖石，花树虫池，都在动静起伏，气息踊动。夏里元始的酝酿，藏在风里，藏在地底，动止全铺排开来，织成类似氤氲的虚静，人处在其中，难免多生一点儿茫然，不知何时何地，又是何人。故而这样一段好夜，实则用不着月的，却要多一个人陪。我又哪里能只顾自己快活呢？手里纱袋一提，递给她近一些，光跳在她眼睛里，她的眼睛这样黑。）
勿要生气，这一只给你。我阿娘说，流萤可玩赏，但不能超过四个时辰——阿藕选的网纱非那样精密，透气甚好，我在家试过的，留一晚也行呢。

（她舍我一只萤。我还未还她一声谢，乌珠儿便被那小玩意儿吸引了去，它扇动着几近透明的翅，光从它身上蔓延开来，虽不及漫山遍野的萤光蔚为大观，却也是小小一世界，它周遭的空气中的颗粒，都因此明了清晰，在影里浮动。提腕，纱袋好似在震。我将面凑近来，让自己的颊上也有小小一团，晶莹的汗珠被它析离得透亮，也不恼，只知，万千值得。）
（她是一个老辣的猎手，侃侃而谈她的经验，我便把目光踱到她身上，她也是萤啊，轻俏又鲜活，提醒着我这不是夏日里一场缥缈的梦，而是真切的体会。即便，夜留不住，萤也留不住。喉里一声喟。）
啊，这样短的时间——
要是能长长久久的便好了。我便把它挂在床头。
（我太贪心了。每一场的风云际会，都是夜中的一次擦肩，过后总是怅怅然，谁请我下一块桂花糕，谁为我捉下只萤？谁又陪我下一场快活呢？解了腰间系的松花色的帕儿，我拭去额角的珠。）
那一夜过后，它是不是就——？
（我没将死字说出口，这是个令人忌讳的字眼，是比黑渣的夜还可怖的存在。是以，我小心翼翼地发问，眉中一紧。）

（我总算明白了，多愁善感的女孩子，才是真正无往不胜的。我只晓得自己快活，她却很有怜心，肯俯就一根草、又或者一只萤，为它们皱一点儿秀气的眉头。骄矜如我，也不禁为她的苦恼而费思。想了想，与她说道。）唉，不是都说腐草为萤吗？以我之见，它们命时虽短，但能挂在你的床头，只为你亮一夜，亦是解了它们的痴心啦。
（一边说，一边偷瞧她，见她秀眉仍蹙，似乎并无奏效。我又道。）再不行，你先留它一会儿，待睡沉了，让她（指身后沉稳的泷）悄悄放了，这样两相欢喜，谁也不负谁。

（我本已为她的说辞所动，人间不长久，又何必白白浪费了一夜，平白惹得自己蹙眉——这本是多趣味横生的一晚啊，自己为自己添愁，是得不来同情的。可她仍不倦地劝我，顾怜我的心情，纵容我的善变。她合该有人替他在菩提下祈祷，明儿我便让泷去做。暗忖间，不及我应，她又有了更绝妙的对策，真是好灵慧的人，玩得奇趣，妙语连珠，还能信手拈来双全法。拊掌，惊碎了沉寂的夜。）
泷，你可晓得了（我亟亟先吩咐了泷，又看向她，弯了眉眼。）谭娘如此妙人，是哪里的水土养出来的呢。
（尾音翘，我不需要得到一个答案，只要她晓得我是不吝溢美之词的。泷接过我怀里的网兜，替我们在前面掌灯，我同她呀，一起笼在了绰约的光影里，留下两道朦胧的影。）
（今夜，叫月也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