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时，我曾与藻起过一场争执。）
（我以为秋本属金，他却执意秋本属白。引经据典，我自是比不过他，只得搬出作为小妹的特权，作势要掉泪，逼得他相让，然后得意地抛一个眼风，再骄傲不能了，自封一个天下第一聪明人。）
（但眼下，我明白了——藻是对的。我先是闺房女儿，被方方正正四面墙圈作囹圄，见一叶，而不知泰山。再后来，是大明宫，高墙一围，闭目塞听，数一轮月，几粒星，三两层云，便自以为窥见天公全貌。禁苑地势高阔，一览无垠。秋里不曾有独行的云朵，成群结队地游走在天际还不够，往下压来，将浩渺天地都挤得逼仄，万仞之上，又仿佛触手可及。在这样长天云海里，更兼得风声时时裹挟来人们的呼喝，很难不生出一点儿豪情来。我因着仅存的自知之明，让树树把诒惯常顽耍的那副弹弓收拾出来，换了窄袖胡服，也想——试一试身手。我与树树，藏在一丛灌木后，俱是屏声静气的。有窸窣声传来，我只当是野兔山鸡，捏了石子瞄过去，却见是位身量婀娜的娘子，呀了一声，忙不迭放下弹弓。）

（我今日愚昧，穿了广袖的裙、还矫柔造作地在发上簪了几支钗。原想着郅他们捉了几只兔，叫我挑一只回去玩两天，不过几步路，因而也须得有做母亲的模样，扮得是端庄贤惠。哪知他们等不及，又自个儿玩去了，我寻不着他们，便漫山遍野无目的地游荡，直到被秋草勾住了袖沿。这是秋的惩戒，——这露白霜重的时节，天高云淡，我不去天地里驰骋，非要拿赏春的那套来敷衍，只落得进退维谷的境地。我既舍不得新裁的裳，那领子一圈还裹了上好的皮毛，又不能在这坐等天暗。泷手笨，解了好些时候，才让我脱困。只是袖边上一块，有一点金线头脱开。我亟待离，又一阵人声窸窣，抬眼瞰去，那灌木后拢袖束衣的，不正是阮娘？她还拿着弹弓，要把我作猎物呢。我向她行了一礼，又慢慢走近，连鞋也不合宜，不能在这野地里奔跑。待到了跟前，看她两手空空，尚未有成果，心里了然。）
我方才在这块儿寻了一圈，没见着任何动静。（葱段似的指一点。）那块儿林木葱郁，也许会有。

（禁苑的花木，仿佛有一种秘而不宣的默契：西风是金声，梢头吹落的第一朵嫩萼是败绩，春夏里热烈的繁花盛事，一夜间便匿了声迹。余下满眼皆是葱茏的木、琐碎的草，偶尔缀一两朵不知名姓的花，素净、细瘦，藏在林间怯生生地开。我素来惜花，最恨秋风像个妒妇，夺尽天地间的好颜色。秋草大抵和我一样心思，嫌红枫也单调，黄叶也无聊，难得等来一位俏生生的娘子，才要留她脚步，借她明眸娇靥，将一段儿黯淡秋点亮。我先回她一礼，又为方才的莽撞致歉，心念一动，从树树背的布包里抽出一条三指宽的石榴红绫，金丝镶绣，云纹滚边，两头各系一只铃。）
我爱美，又贪顽，既欢喜广袖翻飞的风流姿态，又恼火它时常耽误我锄花煎茶，故而请尚服局的人织了几条襻膊，绣花一概精细，与衣衫相配也不觉突兀。方才冒犯了您，这条锦带权当我的一点歉意，若蒙您不弃，束住衣袖，在林间行动起来要轻便许多。（若是再潇洒些，当作束发带也合宜。）

（草木仍是蓊郁的，或高或低，东一团、西一簇，里头藏着的是仍孜孜不倦叫着的秋虫，它们也干枯了、声嘶力竭地唱出最后一段“生”，再从容地赴死。这是生与死交汇的季节，因而一切都显得泛泛无奇，不过分地好、也不过分地不好。因而秋是这样无聊，才会引得文人墨客生出无限遐思，借以抒发。我瞧着，他们也不全然为了落下的叶或是孤零的月，只是闲情罢了。而若是寻常的一个秋，我便听着惨淡的雨、也为折了根的芭蕉一哀；可这个秋，一丝雨也不肯叨扰了天子的兴致，热闹得像个夏。枫似火，霞似火，也她手里的襻膊也似火，烧得人精神振奋。我先矮身一谢，再接过她手里的红云，连眼底也红了起来。）
真是多谢您。（我请泷替我束了袖，正好覆住脱出金线的位置。一时，就像衣上飘了两片彤云。）这是秋草的过错，又怎是您的过错。（我抬臂，此翻诚然灵活了许多。）我都不知道怎么谢您。
（明宫里最妙的不是金堆玉砌的宫殿、四时若春的园林，而是这些曼妙新奇的女子。玩闹要寻谭娘、吃食去找郑娘、而衣饰装束，看来就要寻阮娘了。）

（依我并不深厚的文学造诣来看，世间万般景，赏的偏是一个与众不同。春朝里的落红，夏令里的清凉，冬日里的蓬勃，再就是秋里的一个她。花事俱尽，秋叶涔涔，云也寂寥，风也萧瑟，独她明艳、又热烈，合该入诗入画、作点睛之笔的。女儿家们明面不说，暗地里都是相互较劲儿的，簪珠缀玉，裹绫披缎，要争一个鲜妍。我自忖甚高，又惯见美人，很有些心气儿，素来以为百花皆要输我一头。但梁娘是另一种，姝丽之外，又吊着股精气神，好似借东风一力，即可直上青云，我也只能自认输她一段风流。——我先是有些后悔束住她的袖，但再看她一眼，又收回自己的浅薄。梁娘不需靠翻飞的衣袂来惺惺作态，她只消一背手，便行在白玉京了。我很想邀她与我一并去顽耍，但我只敢，怯怯地试探。）
您要去哪里，有什么要紧事吗？
（我停一停，才将小心思慢慢地透露出来。）我听说禁苑里还有一窝金腰燕未来得及南徙，这群系着黄腰带的小东西——（窥她一眼。）很鲜美的。

（来禁苑后，聚是在一起、散便是满天星，投射在野地里、溪草丛，或是一块嶙峋的怪石后，谁也不好寻谁，我寻不见郅向他要许诺的小兔子，反被阮娘口里的金腰燕唬住。我把声儿压低，好似那窝燕儿就在近处，一旦高声语、反惊走了。）
我无事的。（在这样的地方，吃喝玩乐便是头等的大事了。我有大把的时光，细细切分成一段又一段，消磨在前一十六年从未有过的新鲜体验里 。是以，我的语速更有些急，好似我比他更期待这样一窝鲜美的燕。目光挪向南方。）再南走，林子更密些，许是在那儿、北边有一片陡壁，听下头的人说，会有人去那边挖燕窝，在那儿也有可能。（金腰燕不是顶顶珍贵，有趣便在那一道黄纹，犹似受了上天的嘉馈。而它也好大胆，悖违了时令，不肯早早去向南乡，因而遭人觊觎。林间又有其它动静，惊得鸣声上下，只是藏在阴翳里，叫人辨不清具体位置。——有多少人在肖想呢。）
咱俩要寻得快些，没准别人也在虎视眈眈呢。

（我落后她一步，蹑足往北而去。草是被霜浸过的，因而柔嫩有泽。华履碾过，似能掐出水来。我猫着腰、屏着气，直到袖间一重，又顺着阮娘目光的方向看去。——只是模糊地觉着，有上下腾跃的鸟，乌漆漆一团又一团，它们腰间有金带吗？我不是很分明。再竖耳听，觉得这仿佛便是每个春里会去逢春的檐下筑巢的燕儿，可再仔细，又觉仿佛与寻常的鸟叫没什么迥异。我踟蹰而囫囵得应了。）
嗯……那里是有一窝，没准就是呢。看来我们很有运气……
（我幼时顽皮得很，爱在夜间、在昏黄的烛火下看些杂书，因而眼不是很好。也不是全然糊的，只是要紧着眉，眯着眼，整张面发力，才能窥清。）
嘿，阮娘您试试吧

（得了梁娘的肯定，我从地上拾了些碎石子来，在手心搓一搓——虽然不晓得为何这样做，但小儿们顽耍时，都是这般。我在陌生的领域里，做一位虔诚的学生，一样样照本宣科。靠近了些，我便隐隐地看见了一条金黄的细带，正是我们要寻的，被诸多人记挂着的那窝燕。我将石子捏满了弹出去，不是落在半途，便是擦着树冠飞过去，我有些羞愧，想将弹弓掷开，又很想在梁娘面前表现出一些能耐，两眼一抓瞎，不管不顾地，拾了一枚碗口大的石块，只顾砸去——竟让我撞了个滔天的好运，堪堪砸中。我顾不得仪态，满心皆是欢喜，大步奔过去，又朝梁娘招手。）快来看——
（那只燕被砸了个昏头昏脑，瘫在地上，两边翅膀垂着。我正要拾起来，却听见细细的、幼嫩的啼声，一愣，抬头看去，两只羽翼才丰的幼燕，在巢里张着嫩黄的小嘴、高声啼哭。）这……
（我无措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