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卷在芭蕉芯子里，浓得化不开，阔朗的天，阔朗的野，要引诗情而上，偏我要攒一点“小气”，生生留春住，胭脂小衫石榴裙，扎一只松花色的宫绦，红也拥簇，翠也喧闹，总是东君，流连不肯老。又要簪一支东珠镶的山茶，将四月天的情致摹尽九分，余一分？余一分便恨西风萧条，将生机卷尽，我只得上芙蓉园里，寻这最后一分春——）
（我却寻见了一个人。）
呀，昭顺仪。
（昔日她赠灯之恩，我铭记至今，便要邀她去探孟秋里的最后一分春。）
听说骊山的木芙蓉开得最好，您要一道去瞧瞧么？

秋日萧索，难得一只红梅雀肯栖枝，娇啼宛转。循声偏首，才见红妆，我便要怪岁月偏心，不赠与她半点痕迹。唇揩石榴娇，罗裙酡颜丹，入鬓的非丹若，却是玉山茶，明眸盼睐，倘混入甫入宫的娇娘，犹是佼佼佳人。圣人是天生的猎艳客，天下美人尽入他彀中，才好借我一阵东风做媒，攀上花枝酣处，勘颇人间颜色。
“昭仪道仙客角上有一本好山茶，我正要去寻，如今也不必了。”
眼却望云鬓上簪一枝东珠山茶，“正巧儿，山茶主先来寻我了。”

（我垂着眼，珠花上的一迭儿流苏就要落进我的余光里，偎在脸旁，一点儿密密的痒。）
您喜欢山茶麽？山茶是很好的花，不像昙，总要人等，它是等人的，什么时候去看，总有一段好风姿。又兼有一点儿松与柏的性子，风雪也浑不怕。（将那一绺儿流苏撇到耳后，它便只好与脖颈撒娇，不依不饶地，借着风，总要摇一下。）

“山茶是敢同梅去争妍的，很有风骨的花。且，也是极爱惜自己的。”
山茶另有一名，唤作断头花，全因她自惜，不肯一瓣瓣凋零，不肯栖枝时就一整朵落入泥淖，余下光秃秃的枝杈，宛若断首。而乡野小民农闲时又总爱编纂这样悚然的故事，唬惜美的少女与不爱安睡的孩童，连带着山茶也蒙了一层不祥。可我不爱听，也不爱信，一如谰言，我不爱听，就要向孔明借东风，一应清个干净。
“很配你。”

（如今我已近乎是惊弓的鸟，在她“爱惜自己”一言出时，惶惶然地抬起头，光是迎着面扑来的，太灼太烫，鼻尖未免就要一酸，眼中吞的一泡泪，就要落下来。可还未落呢，又闻她一句“配你”，是泥沼中的孤木，唉——我现在，我现在哪怕一丁点儿言语上的恩惠，都要奉之若宝。）
山茶若知晓您的赞誉，顶过阖冬风雪，也要献来一个春的。

今岁玄序按捺不住，八月未央，朔风已仆仆赶来，纵有地底烁朱火，汤池流大川，犹觉清寒入骨。这冬先是拢了温室，又一点点试探着往还周长阁两处靠，至阳之气也阻拦不得。每逢遇见，她都似受惊的雀，于是我就什么也记不得、顾不得了，只想渡去一点暖，烘干翠羽沾的露。
“倒不是山茶好或不好。爱它的人，自然怎样都喜欢，不爱的人，再怎样都能捉着把柄——旁人的谤誉，实在是再无关紧要的。”

（我是秋里一位寂寥客，要悲，要哭，却不为飒飒的叶，也不为苍朗的天，只为朔冬前最后的黎明，与风暴将至时，酝酿在地平的夕照。）
您说得很对。（她仿佛是专为我的狼狈而来的，每一回皆如此。漫漫夤夜里的一盏寒灯，或瑟瑟秋风里的一句暖语。）
要向冬里开，就合该承风霜、沐雨雪，是吗？（微一垂睫，将耀目的阳光拦一拦，声一低，便仿佛是与自己在絮语。）它还有见到春天的机会的吧，它应该有的。

“朔风霜雪妒美，春总是会多眷顾的。”
况且，本是天公执意要山茶凌寒开，一吻芳泽，又怎么肯轻易教她受朔雪摧残。时届回銮，明宫是最华贵的囹圄，待重锁入九重宫阙，人间锦绣连带着骊宫谰言都摒在外，风平息，波澜自随之止，遑言还有蓬莱做定海神针。
“且入了冬，明宫烧起地龙来，比骊山更暖和，还有什么是捱过不去的？”

！（囫囵一整个秋的天光，都拢在此刻，拢在她温柔却笃定的眼神里了。要我化，要我融。）借您吉言。（我攥着腰间的络子，绕在指尖，一圈，又一圈，将我的忐忑、惴然，一圈又一圈地抚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