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岁九月的朔气一降，整座古都便开始在日渐昭彰的寒意中失声，一到黄昏时分，秋日的萧索之气便更见深重，就连向来不信天命的秋虫，也不敢再妄想以一己之力打破连天的沉默。不过，就算在极致如今夜的寂然中，也尚有一阵渺远至极的箫声犹在风中盘桓，乐音时断时续，像极了昔日雁门关外近似呜咽的沙鸣】
【此地虽荒僻清静，却是谭睢州回邸的必经之路，在阒黑如此的夜色下，环绕于绿呢大轿旁的数盏提灯便显得格外通明。倚马相待多时，早无回头之念，如今见谭次骞乘轿现身，便应声按辔行至大轿之前，马蹄抬踏之间，正好阻住几人去路】
制军大人。【控马近前一步，开口即是见山之语】小王不是善打机锋之人，大人既有心助我，为何当日不将秦鹤文致仕之事一并告知？

【今年入秋颇早，暑气自七月末便去无影踪，徒留一场秋雨一场凉。盖因辖管两江，位列二品，归京述职之际来往应酬良多，今夜业已微醺，乘轿归府之时，却被这位意料之中的“不速之客”拦住去路。软轿一停，小厮欲上前之际，打帘而出，止住其人脚步，至定王马前驻足，拱手一礼】
定亲王。
【而后再闻其言，只低首几不可闻一声轻笑，不疾不徐道】
定王多虑了，秦大人致仕之事，谭某亦是今晚席间才闻，若早上几日，怎会有所隐瞒？

【一句不甚恭敬的问询方及出口，暌违未久的谭睢州便现身于面前。可惜，在如火的事态面前，这等游刃有余的从容倒更像一种趋近于讽刺的回应】
今晚席间才闻？【抬手一抚身前马鬃，毫不掩饰眼中蔑意】没想到，早年以攀援私门进身的状元公，竟也有对官场之事如此迟钝的一日。
【二人相识十载有余，因对其人知之甚深，当下显然并不相信这等近乎愚弄的说辞。前音落尽，低首望一眼肃立马前之人，又意气傲岸地昂首接了一句】
小王行道，大人报恩，此乃天经地义之事，只有肮脏阴晦的老鼠，才会一直躲在暗处。倘大人还抱持明哲保身之念，不如趁早给句准话，小王也好另谋破局之法。

【当尘封以往的旧事被他再度提及之时，心中并无想象中的波澜起伏，仅略一挑眉，同此刻仍在马上极度自负的亲王目光相接，信手去抚他宝驹上顺滑光鲜的鬃毛，平淡开口】
定亲王既知谭某生平，也该了解此际位列二品属实不易，明哲保身也是无可厚非之举。
【目光从其身上移开，又添一句】更何况王爷此刻居高临下，谭某实在也看不出您有求于人的姿态。

大人涉世至此，还顾忌风大雨大吗？
【数番交涉至今，对这等轻描淡写的语气早已司空见惯，当下见谭次骞袍袖一抬，便立时伸手格开了这番如同冒犯的亲近。朗声诘问之间，面上负气凌人之态清晰依旧，唯有提及身在崇云或无间的故人之时，眼中方浮现出了昭然可见的端严】
这匹马，是当年靖贤英亲王亲手赠与小王的。当时他说“燠则趋，寒则弃，人情通患也”，可惜小王年少无知，不知人世竟然艰厄至此。
【扫了眼其人身后一众面色各异的轿夫，又反手一绕马缰道】
怎么，大人为我王兄办事，就是“士为知己者死”，为小王我办事，就是我有求于人了？

【手掌方才抚上马的鬃毛便被他躲闪而开，面上并无任何不豫之色，只将目光低垂下去，似笑非笑道】倘若英亲王在世，也不会如定王一般如此盛气凌人。
【经年在朝，自中举以来，除却当初回报英王提携，鲜少有放低姿态的时刻，虽深明英王在世之时，同眼前这位彼时正年轻气盛的亲王关系匪浅，但也并不愿就此同一位此刻仍在马上的自负之人低头。负手而立，又淡淡平添一句】
靳亭柏之事，本为他错在先，谭某即便想帮，也只能说上几句好话，再多便没了立场。
【有意提点他此刻办事要紧，又睇他一眼】既言英亲王为知我者，您却不是。

【谭次骞起于微末，不但是天子门生，更是八哥以数载苦心延揽的千里良驹，是以与早已化敌为友的彦卿不同，对于这位秉性精敏的臣僚，无论世态云变如何，都只当他是效命于座下的家奴。往来交锋至此，终见谭公心中真意，落耳之词虽是屡闻不鲜的平淡之语，却随即在心头激起了千尺巨浪】
小王还是那句话，赵清献公仅凭数餐黍饭，便能使人贷命于缧绁之间，大人如今陵居封疆之位，要救一个风尘末吏，怎么就不是举手之劳？大人的“立场”如此值钱，看来今时今日，就算是靖贤英亲王躬亲求见，大人也未必再肯为这些过往恩义折损羽毛了。
【沉默良久，忽以对折而握的马鞭挑起独立马下之人的顶戴，神色疏淡至极】
周文王得天下三分之二，犹能以臣事商，我王兄一生大错，便是相信你。

【心中比谁都清楚，此刻他屡次将靖英亲王当做筹码，无非是心急于挚友的过错，若想帮靳亭柏，也的确是举手之劳，可仍想借此一挫他的锐气】靖英亲王倘若在世，也不会屡次因朋友之错有求于人。
【极为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若非当年英王青睐有加，恐怕早就将心中未说的话说出，不会一拖再拖到此刻。如今再度同他对视一眼，眉宇间尽是平静，再度开口】定亲王怎么不想想，先有伯岐，后又靳亭柏，您的幼年挚友，为何屡次如此“命途多舛”？

你这是何意？！
【一声牵引风雷的怒斥，本该是骤雨将至的前兆，但须臾之间，这样的盛怒已为适逢其时的冷静伏平，仿佛在“那个人”身边近三十载的修行，如今终于将成正果】
逢时不祥而已。谗谀翱翔得志，君子遭世罔极，本是史海间司空见惯之事，大人身在龙潭之中，难道未有体会？【深望其人一眼，目光渐见深沉】大人既无心涉局，小王就先说请了。
【言讫，便回马驰骋而去，再未回头】

？我在有些人心里，只是那个人了？？？

【我与靖英亲王逢于初露锋芒之时，彼时二人年纪正轻，皆有满腔抱负与雄心壮志，而十余年以来，在朝风雨早将棱角磨平，眼前这位英王贤弟，却似乎从未有所成长，仍能从其眼中看出少时的倔强与凌厉。当下其一句怒斥出口，并未置一言，直至他离开也并未开口，甚至多一句都不愿再讲。定王身影渐行渐远，最终缩成不甚清晰的一个黑点，适才垂头喟叹一句，继而上轿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