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别两年,弗姐姐何尝没有想过要离家出走,去大江南北找子瞻?她甚至与我说过,也许,或许,子瞻只是在眉山的家里寒窗苦读,以此一考而闻名天下。如果是那样的话,那她只要央求爹爹带她去一回眉山,也许就能见到子瞻了。
可她终究没有开口。她一来怕极了缘分二字,生怕上天其实不愿他们二人在一起,她这样突兀地跑去,会用尽他与子瞻的缘分。二来,她怕亲眼看到子瞻并不在家里,亲耳听苏老泉无可奈何地对她说,他也不知道自己儿子去哪里了。
弗姐姐的这些挣扎我当时看在眼里,心里却丝毫没认真想过。等到多年以后,在我经历了不少人事后再回看那段日子时,我才渐渐明白她沉静如同水中白莲一般的面容下,究竟埋藏了多少心事。这些她既不会告诉我,也不会告诉子瞻的心事,默默地陪伴着她度过了她青春里最美丽的两年。
那晚,当我决定要再次迈开步伐赶回屋子里去时,我看到轩窗里的弗姐姐低头拾起了她的桃木梳子,对着手中的镜子梳理自己的长发。夜已经很深了,摇曳的烛光似乎也快被烧完了,整个屋子似乎都随着那不安稳的烛芯跳动着。而屋外,如水的月光洒满了整个山坡和半个苍穹,凉爽的秋风迎面袭来,似乎连空气里都带着牛郎与织女相会的幸福。
我回过头,最后望了一眼在月光下负手而立的子瞻,只觉得他的面颊闪着晶莹,璀璨如晨星。
中秋的清晨,王方和徐氏二人带着弗姐姐和我,一同乘马车去栖云寺祈福。刚出门没一会儿,天就飘起了秋雨。我们缩在马车里,隔着厚厚的帘子仍然能感觉到凉意,只盼着早点能下车入寺。
王方终究是个饱读诗书的进士,一个月前我在弗姐姐生日下撒下的谎实在是漏洞百出。那天当晚便单独找弗姐姐去他书房,半是核对口实,半是大谈女大当嫁的道理。生日的第二天,他便上中岩寺去问询住持。住持说了什么,我和弗姐姐不得而知。我对自己那晚在山上的遭遇,更是只字不提,小心翼翼地不敢说漏了嘴。
等到我们四人终于到了寺里时,雨已经停了。唯空大师与王方寒暄了数语后,便请他到了寺后院子里谈经论道了。我与弗姐姐则陪着徐氏去正殿求香。还没等我们在殿里站稳脚,陈施走了进来。
“王夫人。”他收了折扇,微笑道。“陈公子来了。”徐氏点头回礼。
陈施对弗姐姐道,“王姑娘一路上颠簸了,别让秋寒伤了身子。”
弗姐姐微笑还礼,“拜佛祈福求的心诚,一切佛祖都看在眼里。”
陈施问道,”不知道姑娘求的是什么,是否可以告知在下?”
弗姐姐端庄一笑,看了一眼一旁的徐氏。“今日中秋,弗儿和父母一同前来,是接月圆之意求得一家团圆平安。”
陈施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道,“栖云是千年古寺,这么多年香火不断就是因为求香的人总是心诚则灵。王姑娘一片孝心可鉴,心愿一定会实现的。”
徐氏笑道,“借陈公子吉言了。”
“不知道王姑娘是否愿意与我去山后的一个地方?”陈施手中的扇子指了指殿外的光亮。“让我带姑娘看一看丹棱最难得一见的风景。”
他又转向一旁的徐氏,“伯母若是愿意,也可以一起来。”
徐氏摆手一笑,“你们去罢,我人老了,舟车劳顿也该歇歇了,不如让相逢替我跟着去。”
弗姐姐答应了下来,陈施顿时笑逐颜开,领我们出了殿门。我故意放慢脚步,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从怀中的荷包里拿出了两三片桂花瓣,洒进了门槛边的角落里。
桂花不耐寒,只有每年的秋季才短暂地绽放,却是我从小最爱的花。以前在眉山城里的时候,每到八月,街上的人家房檐上都挂着桂花,满街都飘着桂花的香味。我一路走着,心不在焉地听陈施在弗姐姐面前似乎有着说不完的话,只是细心撒我的桂花花瓣。
不知不觉中蜿蜒的山路变平缓了,陈施忽然指了指远处,“你们看到那六个山嘴了吗?”。
不远处山的对面,果然有六个山嘴。左右各三个,分别伸向一条流淌于中间的溪流。远远看着,像极了鳌头。“我看到了!”我一时忘了手里的桂花。
弗姐姐顺着我的指尖望去,也看到了那酷似鳌头的山嘴,不禁莞尔。“没想到这山里还有这么巧夺天工的地方。”
“这就是为什么前人将这座山取名连鳌山。丹棱附近的人都说来山上烧香拜佛能够接了大鳌的福气,为家里的人求平安,顺官途。”陈施边说着,边转过身来。
我正听得有趣,他却话锋一转,“弗儿,你若是可以嫁我,我定不会亏待了你。”
弗姐姐摇头轻叹,“陈公子这么看得起弗儿,弗儿受宠若惊。可弗儿不能答应。”
他脸上尽是失望,“难道你有心上人了?”
弗姐姐开口欲答,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从我们的身后响起。
“世间这么多令人流连的风景与繁华,心里装的自然不止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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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姐姐说子瞻与她虽谈不上信佛,却对佛书中谈论的世间大道有着不约而同的喜爱。我也曾懵懂地翻弗姐姐的经书来看,当看到《倡祗律》中的“一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时,我才明白原来弹指一挥间过去的年华,可以承载这么多的想念。
后来当我再记起在连鳌石壁,弗姐姐和子瞻相视的画面,一起清晰如昨天,可我却再也不记得当初到底是过了一刹那,还是一千年。
“这位公子相貌堂堂,不知是哪里人?”子瞻转过身,面带微笑地道。
陈施拱手回礼道:“在下陈施,丹棱人。”他似乎仍然想不明白子瞻是从哪里走出来的。
我忍不住暗自偷笑。三天前,当我得知王方要带弗姐姐来丹棱时,我就预料到陈施定会出现。所以傍晚时分,在我与子瞻相约的青石上用小楷写下“中秋须至连鳌”字样。用一些桂花瓣稍稍一盖,若不留意,从远处看只是一簇落花。
子瞻点头道,“阿弥陀佛。”
“这位小师父,”陈施面露喜色,试探地道,“是栖云寺的?”
子瞻顿首,笑容里似乎还真有点出家子弟的脱尘之气。“在下刚刚入寺,是还没有剃度的小沙弥。”
我看弗姐姐又是疑惑,又是神伤,恐怕是以为子瞻早已皈依佛门了,连忙暗中捏她的手,很快地摇了摇头。
陈施恍然大悟。“早就听唯空大师提过,说栖云新来的几位小沙弥极有佛门风范,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也不知道是真的事情凑巧,还是陈施自己在找台阶下,我忍不住扑哧地一声笑了出来。
陈施又道:“小师父刚刚说的那句‘世间令人流连繁华’听起来很有佛理,不知道是否可以多解释一二?”
子瞻一板一眼地答道:“唯空大师常说,人世间悲欢离合皆为定数,物极必反,否极泰来。儿女之情更是如此,痴情之人必会心伤。如果看透了着一些,又何必过于执着,为了一时的相聚而放弃一世的相守呢?”
陈施微微沉吟后答道:“唯空大师果然是看透凡尘琐事,但我却觉得,痴情儿女相聚相逢,就必定有分离分散,这是万物的定数。如果在短短的一生中,无法把握机会,让须臾都从指缝之间流走,那没有定数的明日就更难把握了。你说呢?”
我本不打算理会他的长篇大论的。可一听他提了我的名字,不由地又提起了兴趣。一番话下来,我虽然只听了半懂,但总觉得竟然有几分道理。
子瞻击掌道,“果然是满腹文采还甚有佛缘的人。”他指了指山坡后巨大的鳌嘴,“龙生九子各不同。女娲当年偏偏选择了巨鳌来驮蓬莱,方丈,和瀛洲,自是看出了鳌脚踏实地,能担负重任的特质。陈公子敢爱敢恨,是性情中人,又满腹经纶,才华横溢,日后定是要成为江山栋梁的人才。我们今日能在连鳌山相会,恐怕真是上天的安排。既然日后还能不能相见不成定数,那不如今日就在这石壁上题下字来,以便日后铭记,如何?”
陈施听子瞻如此夸他,只是微微一笑。他顺着子瞻的目光望向了身后巨屏一般的石壁,叹道:“不知要用什么做笔墨才合适。”
“小沙弥入寺的第一课就是打扫八月掉落满地的花瓣。”子瞻笑着拿出了一把扫帚。
陈施不禁莞尔。
子瞻将扫帚蘸进了道旁依旧积着雨水的小水潭里,然后在石壁上,苍劲有力地写下每一笔。当“连鳌山”三个字跃然于石壁上时,陈施欣喜若狂地说要子瞻署下自己的名字,然后让栖云寺的僧人将这巨书雕刻下来。
子瞻却只是笑笑,说自己的名字沾了太多世俗,会坏了山水间巨鳌的灵气。
陈施摇头道,“小师父你太过谦虚了。能写出这等字的人,日后必定独占鳌头。”
后来我想法让陈施带我回到了寺里,把连鳌山的神秘与宁静尽数留给了弗姐姐和子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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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姐姐终于明白了子瞻离开的原因。
子瞻有一个从小与他一同长大的姐姐,自小就亲昵地称她为八娘。听说她饱读诗书,温文尔雅,不知道给苏家带来了多少欢声笑语。子瞻十五岁的时候,她嫁到了苏家的一户表亲家里。八娘性格温和,那门亲事也是两方彻头彻尾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八娘甚至在盖头揭开前根本没见过自己的夫君。
自八娘出嫁后,苏家就几乎再也没有了她的音讯。但子瞻私下里与八娘之间的书信从来没有断过,他也是由此得知八娘和他的夫君除了举案齐眉之外,两人之间的感情淡如井水河水。
两年前子瞻来同弗姐姐告别的那一天,正是他得知八娘病重卧榻无药可医,最终香消玉殒的消息。
子瞻不敢相信陪伴了自己十六年的姐姐一夜间就这样突兀长眠于地下。他曾满胸愤慨地想将他程姓的表兄告到衙门去。可他的爹娘只是长叹,让他不要意气用事。还说人生无常,这些事情都难以避免。
听弗姐姐说,子瞻得知他姐姐死讯的那日后,似乎再也不想把爱恨情仇放在心上。巨大的悲痛和不甘让他决定把亲情爱情都放到脑后,独自云游四方。他从眉州出发,青神,丹棱,益州的各大山寺都曾留下过他的足迹。白天,他与道人僧人在桃林里,琴前茶后,谈人间花开花落。夜里,他就独自在窗前看月光下的云卷云舒。那一年,他仿佛真的成为了脱离尘世的仙人一般。
一年后,他的爹娘终于等到他回来了,终是松了口气。苏老泉知道八娘的去世对子瞻是莫大打击,对自己儿子的倔脾气也无可奈何。
弗姐姐说,子瞻经过了这一劫,举手抬足间多了一分和他年龄并不相称的豁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