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
“漂翻翻其上下兮，翼遥遥其左右。”
——《楚辞·九章·悲回风》
“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兮吹衣。”
——晋·陶渊明《归去来兮辞》

（1）
我本是来自山越的巫女，时常行过旷野，望见荒草丛生。
世人的言笑泪水，无关我的悲欢喜乐。
唯独记得，祖父说过，许多年前，有位汉家的书生将军，曾来此镇压贼寇，安抚民生，使得诸寨中许多人，免于饥寒之厄。
他们都叫那个人，陆神君。

（2）
这是我第一次路过战场的边缘，本为收取野中的荒魂为己所用。
顺江流而下，乱石堆积，白骨累累；此间，必然经历过一场，颠覆山河，血染苍穹的易世大战。
在杀伐的悲哀与怨憎之中，我听见数不清的新鬼哀哭扰攘，盘旋之后，复又丧去。
而后，我望见了那唯独一缕，飘飘摇摇，久久停驻于此的清魂；眉目似与昔年神君的丹青相似，却又有着截然不同的柔和与哀伤。

（3）
那个孤魂野鬼，分明还穿着血迹斑驳的铠甲，眼神之中，却透着上弦月色一般的清明。
“曾有人告诉过我，山越巫者能以异术通神，”他还活着的时候，想必是个清隽如水的俊雅男子，“可以垦求你，帮我了却残存的心愿吗？”
“或许可以，但我可不是中土的僧道，”我如实以答，“山越的巫术，都要付出足够的代价，纵你已身死，亦要你亲自来偿。”
“和偿她的心相比，又能算什么呢。”

（4）
新鬼的第一个愿望，是修复一把早已断残的弓。
要穿越遥遥山重水复，在吴地的山间找到它；要用夜雨洗尽遍生的锈，要用月光接续上断裂的弦。
如此本非难事，但我看清了他抚摸着弓的眼神，分明清澈，分明通透，却又分外的，痴傻。
那弓身上，古雅而大气的纹路，能拥有者，唯有帝王家。

（5）
“为什么非要凝固一滴朝露？”对于他的第二个愿望，我颇有不解，“若想要漂亮的明珠，下海捞一个也成。”
“因为许多年前她说过，金玉珠宝，皆是死物，”他的清魂眼神迷离，似已飘向遥遥远方，“而真心，却会像朝露一样，逝于风中……可我知道其实不是那样的。”
“你可真是奇怪，都已经死透了，还念着什么真心呐。”
他只是微笑，却不回答。

（6）
为了让他心甘情愿作我的式神，我还必须把弓与露珠，送到他指定的人手中。
“……可你确定真是这儿吗？”
眼前的院落虽然庄严巍峨，但早已人去楼空，到处都是灰尘与蛛网；我随手拾起一片残物，墨意淋漓之中，唯独认出了一个字——“陆”。
“这里，曾经是我家的祖宅，亦是一切故事开始的地方，”眉清目秀的荒魂望着那些落满尘埃的旧物，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然而时过境迁，国破家亡，我当真已想不到，她会流落何方……”
还真是傻得让人心疼啊。

（7）
靠着以故人旧物为引，凭借秘术与相思，我们总算遥遥摸到了，他口中的她可能所在之地。
“看着你也舍不得她，又何苦如此拼命，把自己的命都搭进了那场大战里。”
“岂能让江东先辈创下的基业，白白沦亡于他人之手，”他平日言行举止虽似个书生，但一谈起此事，居然端得是铁骨铮铮， “何况，吴郡陆氏两世的风骨，又岂能在我之处折堕。”
我确信他必与拯救过父辈的陆神君有关，只是，却似乎忘了问，他自己的名姓为何。

（8）
我终于见到了他口中的她。并非绝艳的美人，却有着寻常女子所无的英气。
布衣荆钗能遮去她的身份，却遮不住她稀世的风华。
他说，她的名字叫孙遥；而她一看见那弓，立时失声——
“是陆景，陆士仁……托你来的吗？”
分明他的孤魂跟在我身后，然他与她之间，却隔着最遥远的距离。

（9）
我终于知道了，为何他非要将断弓重续，亦要送她一滴晶莹剔透的露珠。
“我家祖上，原有位英姿飒爽的女中豪杰，我原本一直盼着能和她一样的弓马娴熟；然而后来，我父亲将我与他赐婚，他虽极尽体贴，却一直不欲我再多动刀剑……有一日我与他起了争执，他失手折断了我带来陆家的弓，我一怒之下，却将新婚时，他赠给我的夜明珠钗，远远扔了出去……”
“——可后来，晋军势大，我吴每况愈下；他身为世家之子，名将之后，自将一捧丹心，效与家国天下……待他回不来之后我才明白，他其实真是不欲我，身陷那样残酷的险境啊……”
可他自己，明明也是一介书生啊，却要勉强自己，提刀弄剑，血染沙场，真是……傻得让人揪心啊。

（10）
可惜我不擅长安慰人心。我只能试图劝她，多想些愉快的事情。
“呵，愉快的时候……莫过于曾经，他与我在夜中望月，与我讲那些动听的故事……月中有瑶花，色白如银，空灵通透，时有风至，落入世间，唯深山之中可见之………那时的他说，纵使走遍山岭，也要为我寻到它……”
她说着说着，居然泪落如瀑，连身子都忍不住伏倒了下来；我抬头望了望侧面，却看见她所看不见的虚空中，那个眉目如画的青年，亦是满面的怆痛。
只是他，身已无形，泪亦干涸。

（11）
“你该不会还想要，那种月光色的花儿给她吧，”趁她哭晕过去的间隙，我与他在屋外挑明了真相，“过去必是有人，与你说过我们山越的传说故事吧？其实那所谓瑶花，不是什么月亮上的花卉，而是依靠山越巫术，以魂魄之力，浇灌白骨，才能化生的植物；虽然此花有生死人肉白骨之功效，但那贡献白骨的魂魄，却从此再无转生的可能，只能永远流落荒山野岭……”
我看见他的神色愈发凝重。我当真希望他不要总是那般傻。
但身后的屋内，忽然响起一声极尽痛苦的喊叫，真是迅雷不及掩耳，叫人猝不及防。
那是她的声音。他才一听见，再不多言，径直穿进门去，仿佛我根本就不存在。

（12）
“她到底是怎么了……？！”
居然会有一个人，对我双膝一跪——而且并非为了自己。
“为什么我竟不知道……为什么……”堂堂七尺男儿，此刻竟在哀求着我，当真是不顾一切，“原来她……她在我辞别她的时候，已经……我求你救救她们母子，莫让她们一尸两命……你若要我的心，我的命，我的魂魄，都尽管用上吧——只要能救她们，我愿意倾尽一切来偿！！！”
千算万算，居然没看出她已怀了他的骨肉；更没想到，大悲之下，居然引出了女人这辈子必遭的劫难——对她而言，犹为凶险。
“可即便你有这个心，你也没有这个骨——你的骨灰早和千百阵亡将士，一道流入江中了，”我望着那悲痛欲绝的青年之魂，将实话尽数告诉他，“若是你真要拼尽一切救她们，那可不仅仅是不能转生那么简单……哪怕是魂飞魄散，你也必须要救你的妻儿吗？”
我以为他又会说出什么话来，却没想到，他竟不再多说了——他又微笑，笑得那般温柔，那般纯粹，那般了然超脱，只有舍弃一切的人，才会有这般的神色。
“真是的……遇到你这个傻瓜，算我倒霉吧。”
我拔出了祖辈传下的短刀，在催生瑶花的仪式开始之前，我不能不把我知道的告诉他。
“瑶花色如月华，生于白骨之上，却不能沾到鲜血，否则血气会使此花枯萎，那可就前功尽弃……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了，还有……你拔下花来救她们的时候，力气别太大，以免震坏了我的胸口，我可不想死了还太难看………”
刀刺入胸口的刹那，我却赶不及去感受，到底有多疼痛——我一面要自力赶在倒下之前，完成催开瑶花的仪式；一面却还要回答，这个姓陆的傻瓜最后一个傻问题——
“——为什么你要这样牺牲……我并不想，并不是有意要伤害你……”
“——傻瓜，这……还要问吗……”
连你一个死鬼都知道，和偿她的心相比，用自己来偿，算什么；
那么……和你的真心比起来，这又算什么呢……

（13）
我本是来自山越的巫女，时常行过旷野，望见荒草丛生。
世人的言笑泪水，无关我的悲欢喜乐。
——但若是为了难得一见的真心，这话还算不算数，也不重要了。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