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德麟伤了腿的信儿是十月初五传到京里的，彼时我正在克兴额府上看一份北疆的邸报，迪化、辑怀、阜康三城规模已建，今后再往下推就有了照本】
【当他面儿拆了泥封火漆，一目三行的瞧过穆德麟的寄音，他写的潦草，大抵匆忙，只再三请我同君父自荐，南下助他一臂之力。两指捻着信笺一角，递与克兴额瞧了一眼，慢慢开了口】穆德麟要我去，定是有什么要事，信中不好直说，怕是忌惮遭人截胡，我明儿一早就进宫同阿玛请命，西北的事儿你自己个儿多留心。
【一盏茶尚留有多半即告了辞，经一日收拾，翌日便启程赴往天津卫。左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即到了穆德麟下榻的官邸，我未驻步整修，带着满身的仆仆风尘直奔他寝卧。入了秋的天色算不得多好，昏暗暗的一缕日光，正是西斜，檐下有奴才们挂灯点亮。他的小院儿很是清净，甫推门进去，借着光亮炕上望向阖目养神的穆德麟——他似有些瘦了，又像是教秋阳晒黑了脸，总之那个养尊处优的五爷当下不见了踪迹，倒很有几分孤臣的意思】
【缓步走在他跟前儿，伸脚踢了踢两处蹬开的皂靴，再一俯身，抬手盖在他缠了纱布的腿上，低沉着嗓音唤他】穆德麟？

只有狗脸能让我八百字复健

【眉川一皱，掀了个袍角儿往他伤口上看】怎么伤的这么重，你们不是在起粮囤粮么，这架势倒像是去打了场硬仗。
【一面不疾不徐点评他几句考语，一面折身行至八仙桌前，扣过只珐琅杯，提壶倾倒，注进多半碗白水——他病中正是煎药服药的时候，茶解药性，遂只能委屈穆德麟，进用这盏没滋没味的凉白开。回走几步，也不劳烦他挪动，免教又是伤筋动骨一番，加重了病症】你别动。
【单手将人扶起，把那只十成新的枕头与他靠在背后，再挨着沿边儿堪堪坐好，伸过杯瓯喂水，见他唇焦舌敝顾不上应话，便自顾牵起了话头】我才将从西北回来，还没住上几天呢，又要出门儿，甭提你四嫂有多不乐意了。诶，问你则事儿，克兴额同你讲过西北的形势了？他怕你吃心，也不敢多说，兜兜转转找找上了我，我是去过一趟的人，也晓得他的顾及，要拔了雍王的钉子不假，可若伤着博尔君了，我怕你四嫂娘家会有想法儿。
这里头，【朝廷中的波谲云诡哪又是三两句说得清了，多的话，终只化在当年我在穆德麟手心里写下的一个”皇“字上，顿了顿，又道】一个博尔君，一个赫舍里，一个穆卢，都是咱们万万动不得的。

【一碗白水涤过喉咙，登时便轻松了不少，我像个婴孩似的被穆彰阿穆大夫任其摆弄、既从不拒，靠在被他塞过来的软枕上面，一边低头瞧了瞧，一边擦着唇角水渍嘟囔着。】
这穷酸地方怎么还有百子枕呢……
【再抬头时，四目相对，我这一双略显凹陷的双眼既装满了愉悦又掺杂着毫不加掩饰的嫌弃。眉头微蹙，目光落在他唇上新冒出来的青碴上。】
我这悬崖峭壁为赴皇命连把腿都给摔断了，搞不好以后半辈子就是个瘸子，你一上来便还给我唠叨西北那档子我根本插不着手的事儿？
【锦被一掀，起床又起不来，干脆不盖了，晾着。】

天津卫拱卫京畿，教你说的穷乡僻壤，明儿给天津知府听了去，还不得吓得他顶戴不稳？
【头前跟着雍王来过一次天津，那会子知府还姓魏，不过是一桩公案顶了罪愆的阶下囚。没成想我同天津结了善缘，经年之后，又是故地重游。只不过桑田沧海，故人已非昔日故人，说不上可惜，却也徒添了份新愁】
【一眼觑见他喝的不讲究，撂开杯盏，看了半晌，再从袖中取条汗巾往他手里头一丢】这话新鲜了，你写信差使我来的，我还不能问问？就是你侄儿也知道一码归一码，你腿折了，嘴又没豁——
【话音烧停，半身朝前一倾，两手扶住穆德麟左右双肩，微微把着力道】让四哥瞧瞧，没把咱五爷的脸给刮花吧？
【而后肃正神色，板正了腰骨，一手压在他掀开的锦被面上，直把眉皱的更深两分】我听说你们明年开春便要走水路将囤粮运抵南边儿？这节骨眼你伤了腿，今后的事还这么操持？你同我交个实底儿，你这次受伤，是人祸还是确是你自己不小心？

【色珠满德轻手在外头叩门，应是新药刚刚煎好，他们底下的不敢耽搁。】进来吧。
【门缝折开半扇，一阵幽幽的庭院风顺势吹进内室，秋风料峭，好在有穆彰阿替我挡在床前，煞去七八分的凉意。色珠满德眼珠子都不带抬一下，放下托盘上的一碗药与一叠糖块儿便规规矩矩地阖门离开了。】
【耳朵听进那么一句顽皮话，方才还绷着的脸蓦地便咧嘴笑了起来，活脱一个玩世不恭的瘸子。】
花便花，到时我家那一群媳妇儿若是嫌弃我不给我饭吃，我就天天上你家蹭饭去。
【感受到覆在肩上的一双厚掌渐渐失去力度，似要离去，我一抬掌，却牢牢抓住他一只手腕子，手掌心正中的那道经年久疤，就这么大喇喇地贴在他袖口那节亮出来的皮肤之上，进退不让。天灾还是人祸，这叫我怎么说？天灾是天灾，人祸也实乃人祸，只不过祸害我的那个人并不是旁人，而是我自己罢了。】
便是每日飘在这运河上，我也明镜着近来朝中波涛暗涌，多的是人窃窃私语，什么怡王醇王同气连枝，你知道瓦解我们俩最要紧的一招是什么吗？
【一把抓起腰间金包玉下面缀着的整条绦子，用了拉了两下却无动于衷，然后单单从中挑出一根细细的线，缠在指间一用力，不费吹灰之力便断了线。】

【不置可否的一声轻笑，将被褥替他盖了回去】秋凉，别腿没好全乎，又害了风寒。
【穆德麟所指什么不消言明，应是心照不宣。我二人的情分自幼及长，再无哪个阿哥可比，纵是一母所出的赤那，左不过是骨血更亲近些，又哪及我同他的兄弟怡怡。手腕贴着掌心那道陈疤，脉搏一跳，似又将我拉回经年前坤宁宫的薄暮里，垂目在他扯断绦线的那根指头上一扫，两唇微抿，候了片刻才道】你放心。
【宽慰般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伸指一挑，把火镰荷包归拢在他腰前。声量虽不高扬，话中的口吻却是毋庸置疑的笃定】凭谁也挑拨不了咱们，就算真有那乘间投隙、调三斡四的奸佞，你我也不是听谗惑乱的糊涂虫，你宽心，早些把身子将养好，差事办完，回头阿玛高兴了，指不定给你加个亲王爵，往后不是更好？

【千头万绪，只要他到了这里，到了我望而能及的身边，那么一切便也成了无所挂忧，微不足道。】
好，你说好就好。那你现在扶我起来把药喝了好不好？
【虽说心中早有准备，苦肉计难免避不开伤筋动骨，但这纱布实打实地缠在腿上动弹不得时，心中真是犹如万只千足小虫爬过一般的难耐。穆彰阿极会照顾人，药汤喂的一滴不漏，我嘴上闲不着却仍要抽空打趣他道：】
咱俩不如赖在运河上得了，待到一开春，我便带你下扬州去。
【两个早已为人父的爷们笑笑闹闹，同个小孩子一般，我舒服地向枕后仰去，一抬头，笑容却凝固在脸上，狐疑的盯着床帐子四角绣挂的求子多福香囊。这不会真是个妇人睡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