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能超过五百
【日前棋盘街上演了好大一出热闹，有个模样疯癫的清癯书生，嘴里颠三倒四说些没人能懂的文章，碍着买卖人财路了，好悬教人打折一条腿】
【那日我刚好乘轿路过，赶在顺天府衙门之前把人捞走了。我素没这等管人闲事的好心肠，不过全因在庄王府上吃了两杯热酒，唯怪绵竹大曲浓醇，薄醉三分便有了侠义】
【这后生自称梅瞿山云孙，相貌不过二十出头，却道是万泰爷的秀才，我见他痴痴狂狂别于常人，怕吓着福晋小子们，遂将人带回西山，又赏了他一顿饱饭，嘱咐孙作人备了一套干净衣裳并二十两碎银把人打发了】
【原未再想起有这么号人，又半月，方听孙作人说起“怪人”，我问他怎么个怪法，孙作人只答“那人不肯无功受禄，说是劳什子何以克当，把自己关在房里十天没出门，饭菜倒是用了，还喝了二盅酒。等扫尘的婆子再一看，那日屋门大敞，人早已不知去处，屋里留了几张画作，婆子们不晓得如何处置，现下收在书房里，等爷过目。”】
【经他一提，我又想起梅瞿山的名号来，新安画派擅山水之作，宛陵梅渊公更是画松为天下第一。且不论云孙来历真假，他的笔墨不得不教我好奇】
【我令孙作仁跑了趟赵堂胡同，有画可赏，当然少不了克兴额来掌眼。近几年业与他泰半都在别院厮混，这一邀，自有留宿的意思】
【我先一晚到了萼辉园，见了画，拢共两张，一写泰山之云，一写黄山之雾，勾用卷云皴，透着股寥廓苍茫的意蕴，虽不出自现世名家之手，倒也很得我心】
【克兴额到时，我正跨坐在木梯上，将托好的画心上墙挣干，一面贴，一面扫着棕刷绷平。余光里见了人，也没停手上动作，只一偏头，示意他自个儿取了案上的水晶透镜来鉴画】不是什么大家，你先看着玩儿。

【新帝践祚，缟素之后又是金乌斜阳，太极殿前的日晷轮轮重复，仿佛那些昨日还喧嚣的图穷匕见、险象环生都是一场旧梦，随一些或敌或友的故人的离去和沉寂而顺理成章地封存。其实我未想过独善其身，但也不去想在这往复宁静中暗潮汹涌甚么，正如我难以尽忘戛然而止的功败垂成，又不至于非得随处念起——我已投十余年于刀枪剑戟、血刃环伺之中，权当眼下是一种抵偿；一日能与穆彰阿在东山的月下、京郊的春林和别院的薄暮里弹弹琴、作作画，就是一日无限自由无限清静。】
【出门时嘱咐元禄不必跟，他也识趣，令人备好了马。正是秋日，或许是心气不似从前，连带着体魄也不胜当年，今秋早早便觉得凉，只让他换轿子。所幸萼辉园脚程不远，也耽搁不了多久——说来近年多与穆彰阿在此消磨，这名字一度令我颇感应景的讽刺，所谓棣萼交辉，不知道他彼时想的什么。】
【曲廊层叠，越往里走越少见奴才，我知道他是为亲近之便的刻意安排，嘴角挂了点笑，因风因念，快走了两步，推开门时，一眼瞧见怡王居高临下的好风雅，便半带揶揄地提醒他】你当心摔了——孙作仁呢？他不看着他们主子。【边合上门扉，边又玩笑着小声叹道】方寸大的地方，砸到我身上，我又不是铜墙铁壁。
【出于种种原因，我在书画上花费的时间愈多，眼下亦不辞他有画同赏的美意，缓缓踱到画前，扫了两眼，画中山峦劈地摩天，倒真有点可圈可点的气度，淡淡道】这有梅清的意思，只是多之奇诡，少之淡寂。【才伸手拿过桌上水晶洋镜。墨迹还新，就是这两日的新作。我眉梢一挑，仰脸朝他问道】当世黄山派的，我没见到哪个是这样的笔法，你又从哪搜来的人？【又笑】是哪个初出茅庐的文生？改日也叫我见见。

庄王爷若不肯授手，只管教我往地上摔就是，【余光朝他身上一瞥，眼梢带笑，一手却很是在意的扶稳了梯柱】到底不如软玉温香来得便宜，竟也遭了人嫌。
【我少有如此轻快的顽笑，盖因这两日心境实在大好，不觉便扬了话音。绷完这最后一角，一缓手腕，敛目向他递了个轩轩甚得的眼神，很是与有荣焉，伸手将棕刷送过去，略略弯了弯腰，手肘撑着膝头，一脚踏踏实实踩在梯架上】对喽，画师乃梅清之后，你看这山云，是不是很有其真传？
【真假如今不大可考，我只为拿来得意，曲着指节在木梯上叩了叩】如何，比之你门下才俊差是不差？好是不好？
你想见他？【眼皮一眯，继而哈哈连笑几声，脚一抬，欲扶着木梯拾阶而下】怕是不成了，他早不知去处，就留下两张画儿，是个怪人，亦是个奇人。

被你说的，倒是我无情了。
【我接过他递来的棕刷，眉心一扬，轻飘飘应了他的数落。转将目光又在画上留了留，黄山之灵胜于险峻，作画之人若如他所言狂癫出世，能碰上是机缘，碰不上也便不必强求。】
我一向以为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然单说新安派，我所识确无出其右者。
【近到一侧，两手替他把稳了梯子。我自己信奉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也见不得人在这欹危处犯险，往往要捏一把汗。元禄说我是有恐高之症，可我偏又常登高涉远，所谓悬崖峭壁也临，无非走得更小心，诸事如此。边注意着他脚下，边随口问道】两张？【旋即凑上前去，顺势从背后将人拥住，他身上教熏料熏出一股子暖香——应他所言，其实这也可称温香软玉了。当下藉此觉察出一路秋风飒飒、落叶萧萧，终归是有几分寒凉。我不知饕足地汲暖，在他耳边轻笑道】那你把另一张送我，我也拿回去奇画共赏。

【台阶走下七分，正听他一句“无出其右”，故慢下动作，扶住梯把两端朝克兴额看去，神色跃跃，将那份志盈心满扬了个十成十】嚯，这般厉害？我原以为个中佼佼者已是上乘之作，听你这样说，竟能有传世之能？
【皂靴甫落地踩实，他便自背后拥来，挟带了一股奇暖，将萧辰秋令的肃凉隔在门外】
【就着他环抱的姿势未动，低笑一声，偏头窃吻。又抬臂巧握住他露出半截的腕骨，擦着衣料折身转了半圈，堪堪是个额首相抵的模样，退半步，拉开了方寸之距】正给你备着呢，【嘴朝前努了努】我怕奴才们不识货，用不对心思，等裱好了就送你府上去，另一幅泰山奇景，境意不如这个，你要想看，我让孙作仁拿来。
对了，【不问自取，伸手在他荷包上一探】我昨儿业做了幅画，借你私章一用，替我保保身价。

【天地之大，我不识得的名家又不知几多。何况今时今日，画坛哪如唐宋之际奇人频出，新安派势头也不如从前了。轻笑一声，任他亲近，边道】
谁敢说一幅画有传世之价——总配得上教怡王爷收藏就是了。
【却不料他耗时托裱，原存了将此画相送的意思。心念摇动，含笑间，并不与他推辞】那我先谢谢四哥？【暖阁静谧，思忖片刻，终究不愿让旁人来扰了二人闲情，只摇了摇头】你说不如就不如，不必折腾孙作仁。
【把腰间荷包取下递与他。我从不自谦在坊间的微名，但也其实不很在意，惟他有意无意的称赞让我受用。】
画了什么？让我瞧瞧。

【他一句“四哥”足令我心旌大动，手指蹭着他腰际一刮，似有若无的抚了抚】不够传世？那赶明儿趁着皇上心情好的时候，再去同他讨枚印，总够了吧？
【这话只是说笑，我二人又有哪个会为了一桩闲事进宫讨不自在。嘴角挂着点不咸不淡的笑意，略一偏首，算将此话揭了过去】
【手上未动，仍扣在他常服带里头，掌心挨着的方板玉质柔润，很是熨贴。另一手松松伸出，两指拨开荷包敞口，夹出私印来——正是我送的那枚“登云钓月”引首章，章口的印泥已吃得很透，可见印主人之心，总肯用它。
【眉宇俱舒懒的闲闲敛平，忽想起经年前他画的那张未满勾月，收回扣住他常服带的手，再将荷包拢好了挂回去，一面道】云南流萤。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庄王爷怜惜笔墨，画上作美人，唯不愿替他四哥作画，那就别嫌本王技艺不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