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门大街|酒楼】：忘归楼
（牖外是疏风骤雨，门前阶下一池明镜倒映檐楹。晓作狂霖，暮夜见晴，从来为长赢惯爱的做派）
（傍于忘归角隅饮罢几盏浓酒，腹腔烧得滚烫，仍旧偏执地再三添续。待到两只青花壶肚里空无一物，堪愿消停片刻。胃中业已打着颤儿在翻江倒海，伏枕桌案，如同被霡霖兜头浇透的幼苗，陡然颓丧在未知名的荒野内。无人路过衷忱问津，也无人遗下一柄簦笠，只得凭借阑珊的天光，聊以慰藉）
（跑堂的见势来催酒钱，迷蒙地抬眼，但窥万物忽而起舞，闹得人目眩神迷。虽囿于梦靥，亦挂记着不曾携有钱两，便恹恹地自青髻间摸下一支珠钗，瓮声）抵酒钱去（语毕，又埋首进肩窝，大抵使他为难了一阵，终还随我意。）

【昨夜幻梦里遁走雪中高树，梅花照眼的陆离之所在，俯首得见一枚明镜乱置于冰痕上，将要躬腰拾起，又遥遥迭来钟磬之音。这当然算是怪梦，雪、镜、伽蓝法器，无一是我寻常随身佐物，却如此唐突入梦。】
【享誉京师的围炉夜话，却也只聊作几询，便大方地开出一张三寸笺注，那纸上所覆掩于世人的玄枢，展开来看，竟也不过简单四字：镜钗同解。我于围炉帷幄下默立稍刻，才觉此时灌耳的声色，无不尽是顾篝同乐的意浅辞芜，朝那嘻嘻默默的半围分去一眼，敢见这一席毫不讳饰的谈燕，如何罩拢得住身后那不盈一襜之隔的开惑斗室。待宾入幕中，直面的是能晤识海灵机的方术，其背抵的，却是伸写性情的沛然人息。天玄地坤，惟有一线相隔。】
【我忽地对术士甫才的一腔凛锐寡言，生出了怀惑，以及时下躺于掌中的四枚小楷，是否都为那人用以挑作戤牌的唇吻齿牙。不再切较这有故弄玄虚之嫌的词谈，胡乱卷了掖入衣怀内，抬脚折进邻间的忘归楼——不如酒到全忘干净。】
【引去上间的途中，无意一瞥，却见着了我意料不到的人，和她所行的意料不到的事。拦下那员跑堂，以一锭银钱从他手里换走了那支金钗，见她左右无侍，便慢慢踱过去，在她身边儿掀袍坐定。】

（青衫客聿皇路过，天地濛透。耳畔迢递盈幢的喧哗与聒噪，更衬此间形单影只的孤零）
（我在重重叠叠的黯殇中追忆故严，遥想镜荷苑中那丛玉兰，乃他为我手植，元也是徽与杭不曾知晓的一桩秘辛。阁首所悬匕刃，亦是他之寄望和昭彰。而今，无处得诉。便如同一只惊弓鸟，但凡某位声色稍假弛厉，顷刻松快地决堤。怕极了巷邸的素缟与哀乐，怕极了浮屠下无所恃的平生）
（有人踏靴近前，指尖闻声轻颤，怯怯地藏回袖中。堪堪拾目，于朱明连绵的雾霭中乜见一张暌违已久的脸庞。凤睐藏星，丹唇微弯）您……（清音仅虚缈地发了半字，即略抱憾味地否决）我应是醉了。
（愁肠既已寸断，白日纵酒贪欢又何妨？葱玉揽杯，举至梦中人颌边）
少年郎，陪我饮一杯罢？

【屈指叩著案上，髹几在掌下隐隐振颤，恍如犀兕出柙现世前的牢牢犁喘，然却在赓即讫息风波，盖因作祟的手已藏起，不肯示于我这生客楚宾。见乃颜色钦钦，依稀能悬猜泰半端由，可纵是夙遭悯凶，她所消泄宣吐的极点，也只能到这一步了：于这满堂饭酒间，索然向隅而泣。】
【我当然怜惜。】
【见她手揽空杯招呼，一敛眉山，不忙紧慢地自她手中夺下，重新挹酒两杯，隔着绿樽蚁光，我俯身凑去，两面不过相离稍寸，一时却忘了词色。只顾着靓观容华，暗许乃夹镜清鉴，良久，落定口锋则是另一套说辞了】
陪饮可以，但你得先告诉我，我是谁？

（及获他询，甫愿定睛端详。浮空中的灰云想来也要跟着柔软，眼含秋水，伸臂环住其脖颈，将身虚倚着）
符冲（双唇间漫逸二字，呼吸吐纳亦未知觉地渐趋娴和，显得尤为亲昵）
（久已不胜熟稔的名讳，掩于紫闱内小娥的话逢与谈资，藏于方砚下的宣纸。曾怀忖他或属意花鸟虫鱼、兽纹禽形，或赏睐令君香，“冲溶沅瀁”的解语便也镌了无数张薛涛笺——系琼酿推舟，趁黄粱幻境轻易地宣之于口）
你来迟啦！
（清甜似风铃，仍然如当日向他弯却画眉，乃道嗔怪。俄而乍然失力跌进那宽厚肩膊，垂首呜咽起来，泣啼觳觫，其苦不堪言也。更因此，朱门承袭的贞顽与高矜悉数丢盔弃甲、四下流离，一滴滴滚烫的泪贴着肌肤划落至其俊骼）
符冲……
（如鲠在喉。）

【富察扬起的袖幅打翻新陈的渌酒，来不及顾扶一把，她那双搅风云的袖臂俨然越过横洸的琼苏，径指我身前来了。玉肱不期意地攀上颈窝，教人的呼呴吐纳也拙滞喑噎，神识俄然壅塞，只可感她鬏间的珠钿颤巍巍地，一如我时起动悸的心，声也软将下来】
什么迟了……
【依稀有不合时宜的绮念发生，两臂正要一抬挽怀，却有不具名的寒液斗然滴沥于腕臂之上，怀中之人的呜咽涕洟，登时将那绯意的遐思产物消泯干净，眼中也渐渐晦淡下去，掌覆落于她发后，伏眉嗯了一声】
我在【横臂扣住她的削肩，另一手照旧轻抚后颈】我在。
【俯首捱近富察发顶，将侧脸轻轻贴上去，言止无不轻慎和缓，惟恐失手拨响了她心上的危弦。】
以后你有我了，你什么都不用怕。

（阛闠瀌瀌，浑然两类乾坤。人人觥筹交错、吟诗作赋，一派春光旖旎，惟我分毫未能相融，像是从阴翳的修罗场伤溃逃亡的败将，蒙头闯入光天化日，手足无措，只得啜泣不止）
（生者立于世便有七情六欲，而情欲与混沌常常并行着。十指捉紧他的衣袍，往当下最暖和的怀抱里躲，贪婪地汲取着他的呵护与关切。人在跌陷绝境之时，眼看万物皆似最终救赎）
（蓦地扬起面庞，泪痕犹在，额首正沿他颊边掠过）阿玛……他也说过这话儿……可他再也不回家了（玉音闷沉，尾句弥散在满堂的喧声中，有情无尽。食指覆上他的唇，鲛珠再坠）
我会怕。

昔日信勇公没及得上完满的夙诺，往后我替他一件一件地办【拇指印去她睑下挂着的泪珠儿，笑着】届时还需得你一一同我说清道明，我虽未必会比大人行得更好，但一定不让你失望。
【容我摸揣幼女之于慈父，到底所为何事戚悠。大抵不外乎谋许秦晋，兹托令门，以公伯堂妇的仪冠，须得不输富察门楣，来日瓜瓞昌炽，鸾凤恤庶相孚，亦无后顾之忧。然这一切，除却觉罗氏的庭光庇庥，尚可聊赠公之庆慰，倘若再论时下京中旁列的貂缨显贵，怕还有的是进身之阶。】
【吻一吻她的手】
不哭了，听话。
（听听这满口渣男语录）

他呀，只期我欢喜皆好。
（抵因泣涕怠倦，懒懒地偎在温柔乡内，不肯离身。眼前人的音容笑貌与暌别经年的那个少年并无二致，字句恳切地拂过耳廓，化羽驻于心窝）
（倘使是场梦境，就让这梦境永远、永远不要清醒——我如是想。指尖教他撩拨得酥软，鬼引神差地轻触其眉宇，呵，竟还同真象一般，剑利山英。复点乌睫，惹三两蔽闪。一时灵台浑噩，参不透个中玄奥。陡生探想，倾身近前）最好——凤髻金泥，宜其室家，而后儿孙绕膝，共赴千岁。
（真真假假如镜花水月。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是以眼如白兔，湿漉漉地凝望与其）
这下，你怕不怕？
（惶忡口不对心，歉声赤子有悔。即此，纵处梦境也难捱。便将横波一睇，牵引菩提落火，堕佛入魔。于是吻下来，豁出去。斜屏画影，烛色昏黄，遥遥剪成一双璧人。）

【倘要深效张生眉怃又何妨，相扶弄笔，赴待千日，笑叩一笔鸳鸯生书，我自然是】不怕。
你如今还要反过来问我，倒是你，你怕吗？【怕同我共赴千岁吗？】
【你眼前的人，也曾肖怀有膺祚朱绂的一朝，纵是早慧钧柄荣枯转蓬的道势，然固来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趁着雄心伊拔未销，若不争不斗，岂负诞躬朱阁的今生运命。我所愿向，是死而不亡者寿，不亡之道，从来都是在名缰利锁里火中取栗的，而那些脱巾独步的逸士，最终只能在绿杉野屋间，同馀下的竟年惺惺相看。】
【擦过唇峰，啄了啄她安寐娴静的脸颊。】
【而况这世海至胜的物事与荣问，她都值得，设若来日他朝，是她稳立于身侧，这将是我所藏的最后一刃。盖因情之一字，人大约都始自热血所钟，往后，就不愿再落一身萧条了。】
那我便也只期你，欢喜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