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
东墙根里第一垄地里，拔一棵，洗干净。别扎着手。

（炎夏的尾热还不曾散尽，廊下那一丛黄菊倒先开了，是今年春里彻之移栽过来的，叫凤凰振羽。正赶上学堂夫子回乡祭祖告假三日，晨起时借着凉风在廊下临了样子来预备绣个枕套，小半日的功夫已是成了半边，临近傍晚心有些浮了这才收了针线，从半开的小窗往外瞧去，看了一日的绣线再瞧四处都有些模糊，只有半边天的彤霞如焰格外惹眼。才想着吩咐白芷取半碗梅子汤来就瞧见有人自侧门间来，脚底下急匆匆的，面上倒是一副云淡风轻，不禁低头一笑怕又是来请菩萨的。）

（要不说夏末燥人得厉害，将将儿压着残留那一丝暑气不放，偏生的热还热不痛快，缠缠绵绵得好似甄四儿家的门房，回回都要磨半天嘴皮子才放哥儿几个进去。府里的冰盆是断供了，跟屋里热得难受，兄弟几个去金城坊的都城隍庙偷了个凉，瞅那城隍老爷的金身实在稀罕，也就偷着空戳了那么几下，谁知就给戳了块漆下来，叫着管事儿的举着家伙追出老远去。下手的时候每个轻重，这会儿回了府门跟前儿，没多大的胆气就给泄尽了，连着自个儿那院儿都不好回，循墙堰子一路搓着步儿到了四姐院外头，拍拍脸皮松松劲儿，故作着一副寻常模样，脚步却是分毫不缓，熟门熟路地绕了个弯儿，打侧门猫进屋里，状似自然地一打摆，踱着四方步朝屋中那位走去，提唇一哂。）
好些日不见姐姐，叫弟弟想得很，姐姐可也想我了？

（彻之的淘是自幼见惯了的，几天不挨手板子三房便算是过年了。好容易挨到了先生告假，若他肯安分那我这泽芜的门怕要往南开。他衣袂如浪卷着外头的热气涌进花厅里，清亮的嗓子一开，照旧是那般油嘴滑舌。）
想，想着我家小八又闯祸了没有？
（说着嘴角便勾的深了，他聪明又闲不住，倒不是真的不懂事，多半是孩子性情重一些把握不好分寸罢了，我长他几岁自然应当多护着他，谁知这一护便是十来年，眼见着个头越来越高了，心思也越来越多了，闯的祸——）
从哪儿来？怎么灰头土脸的，先擦一擦脸。
（低头自腰里解下绢子递给他，素白的一张专门备着给他擦脸用的，专程找的南边来的丝绢料子，不绣花，怕擦着脸磨面皮儿，小八皮猴儿似的冬天也能跑满头的汗，夏日里少不得更要多给他备着。）

（听四姐这么一开口，就知道这脸皮子又是要不得了，吊高的眉眼霎时耷拉下来，就差跟脑门子上写丧气俩大字。伸指挠了挠额角，挪步子蹭到四姐身旁，仗着屋里没旁的人在，索性盘腿照地上一坐，可叫满肚的委屈冲得鼻子都酸了，抬手揉了把脸，回了四姐的话。）
你家小八哪儿是闯祸，纯是跑大老远舀委屈吃去了……那城隍老爷的金身多大威能，碰都不得碰了，落一块漆多少银两我还补不上它了怎么的，值得那老帮子举笤帚往弟弟背上招呼了好几下儿嘛？
（耳朵里装了四姐温温软软的问询，再看眼前那素白绢帕眼皮子又是一酸，哼唧了两声说什么都不接过来，闭死了眼皮子伸头往前一凑，做得净是个无赖相。）
弟弟手没得力气，姐姐给擦擦吧？

（含颦听他把来龙去脉一道，本是要说道一二句的，可这温煦的眼风落到他那一张委屈的小脸儿上，哪儿还张的了口？也罢，不过多时定有人到爹那儿告状，便是能护着小八躲的了板子，一通数落也少不得，兄长怕是也要寻他立规矩的，我便少说两句，也不打紧。）
你啊，挨了多少打了，总不记事。疼不疼？让我瞧瞧。
（若说凭生最怕的，除了雷雨夜便是小八的痴缠了，伸手往这小祖宗额角上一点，还是由着他伸手去给他擦着那张花猫脸儿，虽说总是怕由着他性子胡闹会惯坏了他，可到头来心底里还是偏信他多些，我的小八心思纯良，如今不过是年岁小一些顽皮一些，待他再大一些定不必叫人为他费心劳神了。左右瞧着一张小脸总算是干净了，才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轻轻拍了拍他股间。）
闹了半晌午吧？渴不渴，我这儿有井水镇好的桂花梅子汤。天不早了，点心就不给你上了，省的你这馋猫儿贪嘴耽误了用膳。

（听四姐一句句唠着，轻言细语温和得寻不着半点儿数落，落在脸上的帕绢觉不出多少力道——她好似打我小时便如这般，自个儿犯了天大的错落到了姐姐这儿都是小事，至多几句不疼不痒的劝导，末了还是拿这厢没辙。手捏着四姐的衣摆，在指尖捏了个角儿把玩着，不情不愿哼了声。）
那老帮子没多大力气，弟弟我这是瞧他老得快掉渣了，让了几分薄面才给他招呼上，不多疼的。
（觉着臂上一股力道，知是四姐要将自个儿从地上拖起来，哪儿还敢闭眼充愣，忙顺着她一骨碌站起来，生怕自己这一身沉肉叫她吃劲儿个好歹。这下子被打断了情绪，她那又拿吃食儿哄人，明知这是老路数了，偏生搁自个儿身上就是管用，只能压着嘴角哼了声。）
这都近秋了，姐姐还做那镇梅子汤，仔细凉着自个儿，我这火气旺，正好给你喝去一半存货，也省得姐姐贪凉伤身。

（他小嘴不依不饶的怕是这会子心里还有气，稚子心性叫人心下着实无奈。）
不许胡说，追你们一路怕是要累坏了那老人家，寻常人家儿谋生不易，你呀——虽是无心之失，却险些砸了旁人饭碗，日后见着得知晓礼节，赔个不是。
（攥了攥小八的手叫他知道，这话是认真同他讲，拿不得玩笑。再瞧他小嘴一翘心知是他还怀着委屈未散尽呢，被我一碗梅子汤噎了回去小性儿没处使憋火呢，不由得笑他。）
我的彻之向来是这般体贴懂事，是旁人不懂，管中窥豹，我们不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