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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一生只爱纳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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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卧文园方病渴”,下片起头是容若自况,又是用典。
文园,司马相如曾任孝文园令,后人便以文园称之;病渴,司马相如患有消渴症,也就是现在所谓的糖尿病。所以,“文园多病”、“文园独卧”这些意象便常被用来形容文士落魄、病里闲居。容若这是在以司马相如为喻,说自己正在病中,闲居不出。
下一句“强拈红豆酬卿”,红豆,是一个相思的意象,“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这里当是以红豆代指樱桃,说自己病中孱弱,但对你送来的樱桃,无论如何也要强撑病体吃上几颗的,并以樱桃借为红豆,表达对对方的思念之情。
下一句“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凭空出了一个流莺,这又是什么意思呢?花,又是什么意思呢?
也许,流莺仅仅是一个春天的意象,容若是说:在这个流莺宛转的季节,感谢你珍重情谊,这般关照于我。我知道你怜爱花儿,但你也不要只顾得怜爱花儿才好,你自己也要多多珍重呀!——这样,“花”便是一个双关的字眼,表面上是说春日将尽,你不要只顾惜花,实则以花儿暗喻自己,是说:感谢你这般关照于我,但你也不要把心思都用在我的身上,你自己也要多多保重才好呀!
到此,全词构成了一个完满的意义,我们虽然无法确知词中所表达的到底是男人间的友情还是情侣间的相思,但毕竟可知这是在你我之间,在容若和送来樱桃的那人之间,那一种互相珍重的情愫。——但是,实情当真如此吗?
好,现在,让我们重新来过,先从词题入手。
词题为“谢饷樱桃”,不要小看这四个字呀,这里的“饷”字可是大有深意的。
“饷”字也有个和樱桃有关的出处。——唐太宗要赐樱桃给隽公,但这种赏赐可不能只送了樱桃就算完的,多少也要写两句话才是。这“两句话”可把唐太宗给难为住了。
按说这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一件难事;退一步说,就算难住了普通人,也不该难住唐太宗呀。唐太宗的难题是:送樱桃的这个“送”的意思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好——说“奉”吧,把对方抬得太高;说“赐”吧,又显得自己过于高高在上,这到底该怎么说呢?这时候,有人在旁边出主意:“当初梁帝给齐巴陵王送东西,用的是一个‘饷’字。”
饷,嗯,这个字眼比较合适,不高不低,那,就把樱桃“饷”给隽公好了。
从这个故事里看,“饷”字意味着尊长馈赠东西给晚辈,双方的关系是亲切的,而非尊卑分明的。——这样一来,送樱桃的那个人应该就不会是平辈朋友或情中女子了。那么,那到底又会是谁呢?
有人推测,符合这个身份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容若的老师徐乾学。
那么,从徐乾学来解,“感卿珍重报流莺”的流莺意象便不再是简单的直指了,而是又牵出了一个和樱桃有关的典故。
先问一个问题:樱桃为什么叫樱桃?
樱桃原本还有个名称,叫“含桃”,因为人们发现这种小果实常常被黄莺含在嘴里,故而称之为含桃,久而久之,也许黄莺之莺便讹作了樱字,黄莺所含之桃也就成了樱桃。
李商隐有一首诗,叫《百果嘲樱桃》:
珠实虽先熟,琼莩纵早开。
流莺犹故在,争得讳含来。
看上去是在咏物,实则这是一首讽刺时事的诗。时值宦官仇士良权势熏天的时候,高锴主持科举考试,这一天,忽然有人拿着仇士良的书信过来,要高锴一定录取一个叫裴思谦的人。高锴不干,在大庭广众之下狠狠谴责了来人。那人却也硬气,放话道:“来年裴思谦一定会取状元!”



32楼2009-10-24 2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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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年,新一轮科举又开始了,还是高锴的主考。就在考场上,当年那人又找来了,拿着仇士良的书信,定要高锴取裴思谦为状元。高锴这回有点儿软了,退而求其次,说:“状元已经定了,其他名额一定听从仇大人的吩咐。”来人却死活不肯,说:“仇大人当面对我说过,如果您不取裴思谦为状元,这个榜就不要放了!”高锴愣了半晌,又软下来说:“那,好歹让我见见这个裴思谦吧?”来人倒也痛快,扬声道:“我就是。”高锴定睛一看,见面前这个裴思谦相貌堂堂、气宇轩昂,当下便一软到底了,答应了他的要求。结果,这一年的状元,果真就是裴思谦。
    这等明目张胆地索要状元,世所罕有,大家难免不平。李商隐这首诗便是讥讽仇士良和裴思谦的,以“流莺”喻仇士良,以“含来”暗示裴思谦中状元完全不是凭自己的本事,而是靠着仇士良的关节。
    流莺和樱桃既有这样一个典故,容若用来又有何意呢?
    容若这是反用其意,以仇士良对裴思谦的关照比拟老师徐乾学对自己的关照,是为“感卿珍重报流莺”。用典而反用其意,也是诗家一种独到的修辞。这种用法,大约可以追溯到春秋时代的《诗经》传统——当时的诗歌是重要的外交武器,每到几国峰会的时候,首脑和大臣们们往往会摘引诗句来作为表达心意的外交辞令,他们这种摘引手法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断章取义,不管诗句原本的意思是什么,只要单独摘出来可以为我所用就行。于是,后人的摘引、化用、用典等等,在很大程度上沿袭了这一手法,这便为原句与原典增加了不少歧义色彩,也使诗词的语言变得更加灵活多变、玲珑曲折。容若这里的“感卿珍重报流莺”,便是这样的一番手法。
    解释至此,渐渐柳暗花明,但这首词的意思仍然不是十分明朗。若再往下走,便又牵出了下一个问题,一个看似“过度阐释”的问题,即:徐乾学为什么要给容若送樱桃,而不是送别的东西?
    ——因为,樱桃是有特殊涵义的,这个涵义,仍与科举有关。
    唐朝起,新科进士发榜的时候也正是樱桃成熟的季节,新科进士们便形成了一种以樱桃宴客的风俗,是为樱桃宴。直到明清,风俗犹存。明白了这个风俗,便能体会到徐乾学以老师的身份送樱桃给容若是有着怎样一种涵义了。
    前文介绍《采桑子》(桃花羞作无情死)的时候,谈到过容若的科举经历:这时候的容若虽然年纪还轻,但早已经拜了名师(即徐乾学),熟读了各种儒家经籍,在十八岁那年通过了乡试,中了举人,次年春闱,容若再一次考取了很好的成绩,接下来的三月就是科举考试的最后一关——由皇帝亲自在保和殿主持的殿试。对这次殿试,容若志在必得,而以他的才学而论,也确有必得的把握。但上天总是不遂人愿,就在临考的当口,容若的寒疾突然发作,无情地把他困在了院墙之内、病榻之上。
    容若的这一病,便是词中的“独卧文园方病渴”。于是,老师惋惜容若的因病失期,赠他樱桃以示慰藉,这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容若的考试,已经通过了乡试和会试(春闱),考中会试者成为贡士,贡士的第一名叫做会元,这还够不上进士。等到殿试,录取分为三甲(三个等级),一甲一共三名,赐“进士及第”的称号,第一名称状元,第二名称榜眼,第三名称探花(李寻欢被称为李探花,考中的就是一甲第三名),二甲和三甲人数较多,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这殿试三甲就是科举路途的终点,此后便当由学入仕了。而以容若当时的儒学水平,考中进士是手到擒来的事情,但没想到卧病失期,功亏一篑,徒唤奈何。
    在这个时候,容若既病且恨,老师徐乾学关心弟子,以樱桃相赠,取新科进士樱桃宴的风俗,有慰藉,也有勉励。容若想到师恩之拳拳,自是感动,又怕自己的事情太让老师牵挂,便也宽慰老师一番。“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说到这里,句中涵义便一目了然了。并且,以珍重之语作结,也应了题目中的“谢饷樱桃”的意思——这首词是对老师送樱桃之举的答谢,答谢之词便沾了些书信之体。
    


    33楼2009-10-24 2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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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此,总算解完了这首词中的曲折意义。
      纳兰词向来以明白如话著称,但其中也有这样用典精深、曲折巧妙的作品。这首词,如果不深究个中原委,很容易就会把它当作一首男女之间的相思之作。
      诗词,有些是看似复杂,实则简单;有些是看似简单,实则复杂。容若用典,处处围绕着主题“樱桃”,把典故运用得千回百转,明暗莫测。——这,才是最难解的用典手法,给你一个“流莺”,谁能想到如此平凡的两个字里居然还藏着一个典故呢?
      那些一目了然便知道必是典故的典故,无论多偏僻,都不难解。比如“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即便我们不知道廉颇是谁,但也能看出这里是在用典,古狗一下廉颇也是是了。以平常字眼构成了极难察觉的用典才是要命的,因为你根本看不出这里是在用典,而且,还以“流莺”为例,如果只把“流莺”作字面解释,意思依然是讲得通的。这种时候,谁又会多想一想个中是否还有深意呢?
      这首《临江仙》,是纳兰词中用典手法的一个典范,也是清代诗词名家中用典手法的一个典范。清词号称中兴,盛况远超两宋,创作理念与艺术手法也较两宋有了长足的发展,只是宋词的马太效应太大,现代人便往往只知宋词而不知清词,即便读一些清词,也只知道容若一人而已,殊不知清词大家各有锋芒、各擅胜场,济济为一大观。
      诗词,从唐宋以降,一直是在发展着的。单以用典手法论,唐诗之中,李商隐算是用典的大家,但比之宋词里的辛弃疾,李商隐的诗句基本就算是白话了;辛弃疾是宋词中的用典大家,但比之明代吴伟业的歌行,辛弃疾的词也该算是白话了。个中缘由,除了艺术的自然发展而外,诗词作者从艺术家变为了学者,这也是一个非常主要的原因。大略来说,宋诗之于唐诗,就是学者诗之于诗人诗;清词之于宋词,就是学者词之于文人词。学养被带进了艺境,向下便流于说教,向上便丰富了技法、拓宽了境界。但遗憾的是,这等佳作,因其曲高,便注定和寡,总不如“床前明月光”和“人生若只如初见”这类句子那样易于流传。
      我们常说时间是一面筛子,但这面筛子并不总是汰沙存金,却往往淘汰掉阳春白雪,保留得下里巴人。对于歌者而言,“若有知音见赏,不辞遍唱阳春”,这不是孤高,而是寂寞。曲高则注定和寡,这是千古铁律,概莫能外,雅俗共赏的例子毕竟凤毛麟角。
      是呀,说不定几百年后,人们研究我们这个时代的“古典文学”,名篇佳作也都是从流行歌曲和畅销书的排行榜里出来的呢。


      34楼2009-10-24 2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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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
        临江仙(点滴芭蕉心欲碎)
        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
        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这是一篇伤情怀旧之作。
        容若听着雨打芭蕉的声音,心欲碎,那声音仿佛打在心头的锤子,一下下,敲打着心口处最软弱的那块地方——那是过去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因为过于幸福,所以不堪回想。
        芭蕉,在文学作品中历来都有两个牢固的意象:一是“雨打芭蕉”,也许是因为芭蕉宽大的叶子最容易凸显出雨水的声音吧,如果是骤雨,那声音便急促而难捱,如果是疏雨,那声音便淅沥而忧伤,所以有“疏雨听芭蕉,梦魂遥”,有“深院锁黄昏,阵阵芭蕉雨”,有“点点不离杨柳外,声声只在芭蕉里,也不管、滴破故乡心,愁人耳”;另一个是卷心芭蕉,芭蕉的叶子是聚拢在一起的,随着渐渐成熟而渐渐舒展开来,正像愁人心绪的舒与卷,所以有“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所以,当诗词作品里芭蕉和雨这两个意象共同出现,那往往就是主人公发愁的时候到了。芭蕉和雨长久以来都组成了一个固定的意象符号,所传达的信息主要有两个:一是愁绪,二是孤独。于是,当容若吐出“点滴芭蕉”这四个字的时候,不用再说别的,我们便已经能够体会到他下面要表达的是怎样一种情感了。
        “点滴芭蕉心欲碎”,这一句从字面理解,“心”首先是芭蕉的心——芭蕉在雨丝无休无止的敲击中,“心”已经快被打得碎了;而后,“心”才双关为容若的心——雨水打坏的是芭蕉的心,也是我自己的心。
        芭蕉的心,这就关联到芭蕉那个“束”与“展”的意象。要知道,芭蕉本是没有心的。——当初,禅宗的五祖准备交授衣钵,神秀和慧能分别作过两个著名的偈子,一个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一个说“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陈寅恪质疑说:这两人全都搞错了,不能拿菩提树来打比方的,该用芭蕉。
        菩提树高大坚固,常青不凋,根本无法形成“空”的意象,而细考当初中、印两地的佛学比喻,普遍所用的都是芭蕉一类的植物。
        印度佛学里有不少内容都是讲述观身之法的。什么叫观身之法?大体来说,就是你用什么方法来看待你的肉身。印度人通常怎么看呢,他们有一个很好的比喻,人的身体如同芭蕉。
        为什么比作芭蕉呢?因为芭蕉有个特点,叶子是一层一层的,剥完一层还有一层,剥完一层又还有一层。如果有人没见过芭蕉,那就不妨想想洋葱,还有卷心菜,反正就是这种剥完一层又有一层的东西。
        芭蕉,或者洋葱,或者卷心菜,剥呀剥,一层又一层,里面到底藏着什么呢?剥到最后,咦,原来什么也没有呀?!佛家有所谓“白骨观”,大约就是这种观身的方法,最后要认识到肉身不过是一堆零件的组合,剥来剥去空无一物。
        剥尽层层,中心空空,这便是芭蕉在佛学当中的特定意象,以比喻肉身之空幻不实。所以,“身是菩提树”也好,“菩提本非树”也罢,本该是“身是芭蕉”的。
        那么,“点滴芭蕉心欲碎”,容若到底用的是哪个意象呢?或者两层意象交相并用?——换作别人,这般解读也许要算过度阐释了,但在容若身上却也未必。容若的空幻不实之感是由来已久的:发妻之死、天性与环境之错位、乃至天生的体弱多病,这都使忧郁越积越多,使他过早地倒向了佛学。很年轻时,容若第一次为自己设计书房,题名为“花间草堂”,兼取《花间集》和《草堂诗余》的字眼,何等的明丽爽朗;为自己的第一部词集题名“侧帽”,又是何等的风流自赏;但他迅速地衰老了,迅速地在华贵的生活里消沉不起,开始自号为“楞伽山人”,恍恍忽忽地在今生的郁结里证悟来生。
        


        38楼2009-11-09 2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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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若这时候的词已经笼罩在垂暮的梵音里了:
          《浣溪沙》
          抛却无端恨转长,慈云稽首返生香。妙莲花说试推详。
          但是有情皆满愿,更从何处著思量。篆烟残烛并回肠。
          《眼儿媚·中元夜有感》
          手写香台金字经,惟愿结来生。莲花漏转,杨枝露滴,想鉴微诚。
          欲知奉倩神伤极,凭诉与秋擎。西风不管,一池萍水,几点荷灯。
          厌世,缘于爱之深;向佛,只因情之切。容若这两首词,青灯古佛、金经香台,而《浣溪沙》“返生香”之典意在返生还魂,《眼儿媚》“奉倩神伤极”一典更是荀奉倩对妻子“不辞冰雪为卿热”的一往情深。纵无情处,也是多情。而当下,“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此中又有几多空门意,几多尘世情,谁能说清?
          从窗外雨打芭蕉的淅沥,想到当年的仙侣生活,“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待要睡了,却展开了旧日的书笺,那些柔情蜜意的文字呀,想当初教她书写,她那笔法生疏的样子……
          这两句,化自王彦泓的《湘灵》:
          戏仿曹娥把笔初,描花手法未生疏。
          沉吟欲作鸳鸯字,羞被郎窥不肯书。
          曹娥,是东汉孝女,时人曾经为她刻石立碑。传说蔡邕在一天晚上瞻仰曹娥碑,天黑看不清字,便用手抚摸碑文而读,读罢后在碑阴处题了八个字:“黄绢幼妇外孙齑臼”,这是个文字游戏,意为“绝妙好辞”。王彦泓的“戏仿曹娥把笔初……”是描写一位闺中女子,她戏仿着曹娥碑的笔意,想要写些情语,却怕被爱侣看见取笑,故而几多羞涩,欲书不书。
          容若的“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系化用王彦泓的成句,但王彦泓其实也是从别人那里化用来的,这就是欧阳修的《南歌子》: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王诗直接取自欧词的下片,欧词描绘的也是一番闺中之乐:女子依偎着情郎,把笔管摆弄了好久却也没有写下什么,可是,女孩家写什么字呢,这本该是练习刺绣女工的时候呀,一写字岂不耽误了这些正事?但女子哪还有心刺绣,只是持笔笑问情郎:“‘鸳鸯’两个字怎么写呀?”
          ——当初张敞为妻子画眉,这事被汉武帝拿来取笑,张敞半开玩笑地辩解说:“闺中之乐还有比画眉更过火的呢。”看来写鸳鸯字该算是“更过火的”其中之一项了。
          过去的越快乐,回忆起来也就越痛苦。容若于下片转回当下,“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是说:我的眼睛已经疲倦了,低头看去,书乱乱地堆着,看上去模糊不清。
          缃帙,本义是书套,色为浅黄,也可以代指书籍。这些书为什么看上去“一半模糊”呢?因为眼睛倦了,因为眼里都是泪了。过去的日子是“鸳鸯小字”,是“弄笔偎人”,而现在呢,只是“幽窗冷雨一灯孤”——窗是幽窗,雨是冷雨,灯是孤灯,这一些孤独的意象都只因为你离我而去,我,才是最孤独的那个。
          可是,话说回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情再深也应该淡了、尽了,但在这个雨打芭蕉的夜晚,为什么我还会想起你来,为什么我还会泪流满面?——“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如果可以重新来过,容若会不会甘愿舍弃那段短暂的快乐,以求免除这一生一世的刻骨忧伤?


          39楼2009-11-09 2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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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
            虞美人·为梁汾赋(凭君料理花间课)
            凭君料理花间课,莫负当初我。眼看鸡犬上天梯,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
            瘦狂那似痴肥好,判任痴肥笑。笑他多病与长贫,不及诸公兖兖向风尘。
            这首词可以称得上是容若的填词宣言。
            前边我们看到的词章大多都是抒情,而这一回,容若却是以词言志的。
            词题“为梁汾赋”,梁汾即顾贞观,既是容若的第一挚友,也是容若的第一知音,而且,两个人在写词一道上有着共同的主张、共同的追求,创作水平也不相上下,真称得上是“同志加兄弟”的关系了。
            这首词当写于容若与顾贞观结交的初期,事由是:容若委托顾贞观把自己的词作结集出版。这种事情非同小可,因为对于一个文人来讲,委托他人来选编、出版自己的作品,这就基本等同于托妻寄子,是把自己的全部心血托付出去,况且,一旦出版,些许误差都可能遗臭万年的。这就像美女会希望流传下自己最美的写真,却绝不愿意里边羼杂有哪怕一张自己不喜欢的照片。文集之于文人,就如同写真集之于美女。这等事情容若若要托付出去,舍顾贞观之外再无旁的人选。
            我们现在谈纳兰词,顾贞观只是一个配角,他的存在就好像梵高的弟弟之于梵高,殊不知顾贞观也是清代填词之大家——前人评论清代的顶尖词人,有人推朱彝尊为第一,有人推顾贞观为第一,而不像现在这样很多人对清词只知道一个纳兰容若。顾贞观能得好友如此重托,靠的不全是友谊的。
            “凭君料理花间课,莫负当初我”,容若这是叮嘱顾贞观:我的词集选编出版的事就全权交给你了,那都是我年轻时候的写真啊,你可一定要处理好了。
            料理,即安排、打理,比如宋词有“幽香不受春料理,青青尚馀秋鬓”。花间,是指《花间集》。课,是谦词,说自己这些词作无非习作而已。
            容若这里说“花间课”,并不是说他的词风效法《花间集》。容若早年曾从花间取水,这是有的,但他的词风和填词主张都是远超花间的。花间一脉是词的老祖宗,属于“艳科”,许多内容都是男人模仿小女生的口吻来写的,似乎学得越像,水平就越高,这就好像京剧里的男旦,其审美意味来自于高绝的演技和彻底的错位。于是花间之美便在于“情趣”,而非“情怀”——这可绝不能怪花间词人没品位,因为“情怀”早已名花有主,是属于诗的,而词为诗之余,是在正襟危坐一整天之后的一场放松,是在朝九晚五的疲惫之后的一间酒吧,是在门当户对的太太眼皮之外的冶游偷欢……当然,辛苦工作一天之后,也会有人会穿上燕尾服去音乐厅去听上一场交响乐,但多数人毕竟还是要去卡拉OK的。
            词,就是卡拉OK。
            但慢慢的,通俗艺术渐渐走进文化圈了,毕竟下里巴人的影响力是无可阻挡的。就像大学生们以一个“后现代”的名词轻易地就把周星驰的早期电影提高到了艺术层面,金庸也终于被接纳为“严肃文学”的大师了。于是,无厘头和武侠小说终于可以被文化人堂而皇之地创作和吹捧了,而不再像以前那样只能遮遮掩掩地躲在被窝里欣赏。
            文人士大夫的加盟又难免会使词的境界越提越高,甚至最高之处已经和诗不分轩轾了,像苏轼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这哪里是在抒情,分明是在言志;哪里还有“情趣”,分明化作“情怀”;再看表现手法,这两句看似明白如话,直抒胸臆,实则上句出自孟子,下句出自宋玉,完全是学人的底子。以这种笔法填词,就好像在卡拉OK里拿着麦克风唱歌剧一样。
            


            40楼2009-11-09 2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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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黄庭坚等于承认自己是该入拔舌地狱的,也承认自己当初填词的路数属于三俗,那么,难道容若是要继承黄庭坚早年的三俗风格而宁可下地狱吗?——显然不是,容若用这个典故,只取“以填词为志”这个意思,不及其他。这种断章取义式的用典手法是诗词常格,前边已经见过一些,很快还要继续见到的。
              很快,下一句就是。“瘦狂那似痴肥好,判任痴肥笑”,瘦狂和痴肥是南朝沈昭略的典故。沈昭略为人旷达不羁,好饮酒使气,有一次遇到王约,劈头就让人家下不来台:“你就是王约吗,怎么又痴又肥?”王约一肚子气,当下反唇相讥道:“你就是沈昭略吗,怎么又瘦又狂?”这要是换了别人,肯定是一脸难堪却毫无办法,分明就是自取其辱么,沈昭略却哈哈大笑道:“瘦比肥好,狂又比痴好,你这个傻小子呀!”
              容若用这个典故,还是断章取义式的用法,与顾贞观自况瘦狂,把对立面比作痴肥,说你们痴肥尽管笑话我们瘦狂,是,我们是不如你们,随便你们怎么笑吧。——表面上话是如此,实则却说:就凭你们这些痴肥也配笑话我们?不搭理你们不是因为不如你们,而是因为你们不配!
              容若性格中狂放的一面就暴露出来了,仿佛他另外一首名篇中劈头的那一句“德也狂生耳”乍现目前,此时的容若不再是一个多情种子,而是一位旷荡豪侠。
              末句“笑他多病与长贫,不及诸公兖兖向风尘”,“笑”字上承“判任痴肥笑”——痴肥们笑的是什么呢?笑的是我们的多病与长贫。这里,多病与长贫实有所指,容若正符合多病的标准,顾贞观正符合长贫的标准,两个人放在一起,这才叫贫病交加。容若最后语带反讽,说我和顾贞观一病一贫、一狂一瘦,实在比不上你们肥肥的各位风风光光地兖兖向风尘呀。
              兖兖(yǎn),是接连不绝的意思,一般用在人的身上,不同于“滚滚”,前者如“诸公兖兖登台省”,后者如“滚滚长江东逝水”。容若这里“笑他多病与长贫,不及诸公兖兖向风尘”,又是一次对比,和前边“眼看鸡犬上天梯,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瘦狂那似痴肥好,判任痴肥笑”,接连构成了三组对比。这些对比的情绪是如此的强烈,使我们不禁要问:和容若、顾贞观站在对立面的到底是那些人呢?
              诸家的普遍解释是:你们志在做官,我们志在填词,是做官与填词构成了对比。
              但是,是否存在第二种可能呢?——如前述,做官与填词的对比未必存在牢固的根基,如果另辟蹊径的话,这或许是容若和顾贞观共同的独抒性灵的词学主张与当时另外的词学声音之间的对立。这,就要稍微介绍一下纳兰词之外的词坛风气。
              清初有两大文学巨匠,时称“南朱北王”,“南朱”是朱彝尊,“北王”是王世禛。王世禛在年轻时代作了五年的扬州地方官,白天忙工作,晚上就和词人朋友们唱和聊天,因此而带起了相当大规模的兴盛词风。但王世禛调离扬州之后,却很离奇地对填词一事绝口不提了,这就像一位一统半壁江山的武林盟主突然封刀归隐一样,把当初的一堆追随者硬给晾在那儿了。这是为什么呢?原因其实很简单:王世禛年纪大了,官也做大了,觉得填词只是少年轻狂的一段荒唐经历而已,过去了也就过去了,“雕虫小技,壮夫不为”。从此之后,王世禛的文学精力就全用在诗歌和古文上了,还开创了“神韵”一派,在文学史上都留了一笔。
              再说那个“南朱”朱彝尊,他正好和王世禛相反,先诗而后词,坐定了词坛盟主之位。朱彝尊的另一个重要身份是一代儒宗、学术大师,而这位儒宗早年也是有过一段刻骨而绝望的恋情故事的,这在他的一些小词里、还有一首超长的《风怀诗》里都有过真情的吐露。话说朱彝尊晚年要给自己编定文集,这时候有朋友劝他:“你的文集里如果删去《风怀诗》,以你的学术地位,将来说不定能去配享孔子的。”朱彝尊倒很硬气,就是不删,说“宁拼两庑冷猪肉,不删风怀二百韵”。但不删归不删,从朋友的劝说当中我们还是可以看出当时的主流社会风气的。
              南朱北王,两则轶事,一个是说词在一些“正统人士”眼中之地位,一个是说写情在一些“正统人士”眼中之地位。但很不巧,容若和顾贞观的人生追求里,这两条全占,并且还是结合在一起的。更要命的是,当时的词学风气也正有着向醇正清雅的“思无邪”路线上发展的趋势——这可不是性灵之词,而是儒家之词。所以,容若的词作如果以上流社会的主流眼光来看,未必有多么可取。
              这时候我们再回过头来,重读“凭君料理花间课,莫负当初我”,这个“莫负当初我”似乎便有了一些深意,是说我对我当年的这些词作是满意的,是坚持的,我是什么样就呈现出什么样,不必为了什么什么而给我删掉什么什么。
              ——如果从这个角度着眼,后边的三组对比也就容易理解多了。
              举世皆誉而不加劝,举世皆非而不加沮。我走我路,任人评说。这是一个“德也狂生耳”的旷达形象,也是一个绝世才子的风流自赏。而容若的早逝,夭折了一个天才,也夭折了一个即将使鲜花开遍原野的性灵词派。


              42楼2009-11-09 2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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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
                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人生若只如初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快乐和感动往往来自于不求甚解,这是一件无可厚非的事。
                比如一句我们经常用以自励的话:“言必信,行必果”,我们觉得这才是君子气概,古人真是教会了我们很重要的人生哲理呀。——这两句确实是孔子的名言,但在《论语》里,原文还有后半句的:“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如果再往下看:“抑亦可以为次矣”,这就是说:这种言必信,行必果的人虽然都是不怎么样的小人,但也不算太糟糕,也算凑合了吧。
                现在,这首容若最著名的《木兰花令》也有相似的情况在。
                “人生若只如初见”,我们如果只读这最最感人肺腑的头一句,必然以为这是一首情诗,也必然会把这一句抄录在心里,作为一则亘古而永恒的爱情箴言。容若这句词的魅力在于:他直指人心地写出了一种爱情世界里的普世情怀,尽管他的本意未必如此。
                我们还是先从词题看起吧。
                词题“拟古决绝词”,首先点明这首词是“拟古”,也就是说:我下面要模拟古诗的风格与题材写上一首。
                拟古是诗人们常见的写法,一般是模拟古乐府,容若这回拟古拟的“决绝词”便可见于《宋书·乐志》所引的《白头吟》:“晴如山上云,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意思是:我的心明明白白、透透亮亮,听说你现在脚踩两只船,所以我要来跟你一刀两断。——注意这个主题:“绝交”。这可不是什么缠绵悱恻的爱情,而是毅然决然的分手。
                后人来“拟”这个决绝词,最著名的是元稹的一组三首《相和歌辞·决绝词》:
                乍可为天上牵牛织女星,不愿为庭前红槿枝。
                七月七日一相见,故心终不移。
                那能朝开暮飞去,一任东西南北吹。
                分不两相守,恨不两相思。
                对面且如此,背面当何知。
                春风撩乱伯劳语,况是此时抛去时。
                握手苦相问,竟不言后期。
                君情既决绝,妾意已参差。
                借如死生别,安得长苦悲。
                噫!春冰之将泮,何余怀之独结。
                有美一人,于焉旷绝。
                一日不见,比一日于三年,况三年之旷别。
                水得风兮小而已波,笋在苞兮高不见节。
                矧桃李之当春,竞众人之攀折。
                我自顾悠悠而若云,又安能保君皓皓之如雪。
                感破镜之分明,睹泪痕之馀血。
                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终不我夺。
                已焉哉,织女别黄姑,一年一度暂相见,彼此隔河何事无。
                夜夜相抱眠,幽怀尚沉结。
                那堪一年事,长遣一宵说。
                但感久相思,何暇暂相悦。
                虹桥薄夜成,龙驾侵晨列。
                生憎野鹊往迟回,死恨天鸡识时节。
                


                43楼2009-11-12 0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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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词题“拟古决绝词”,有的版本在后边还有两个字:“柬友”,这就是说,这首词是以男女情事的手法来告诉某个朋友:咱们绝交吧!
                  这首词,看似明白如话,实则用典绵密。“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秋风画扇,是诗词当中的一个意象符号——扇子是夏天用的,等到秋风起了,扇子又该如何呢?汉成帝时,班婕妤受到冷落,凄凉境下以团扇自喻,写下了一首《怨歌行》: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成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扇子材质精良,如霜似雪,形如满月,兼具皎洁与团圆两重意象,“出入君怀袖”自是形影不离,但秋天总要到的,等秋风一起,扇子再好也要被扔在一边。——这就是秋风画扇的典之所出。“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人之与人,若始终只如初见时的美好,就如同团扇始终都如初夏时刚刚拿在手里的那一刻。
                  一般的诗词名句总是成双,诸如“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诸如“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或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园”,而容若这一句却是单句流传,大约因为“人生若只如初见”通俗晓畅,而“何事秋风悲画扇”却转而用典,这个典故还不是什么通俗的典故,便造成了单句流传的命运。其实“人生若只如初见”与“何事秋风悲画扇”是一个“如果……那么……”的句式,连在一起看,语气和意思才都完整。
                  下面两句“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有的版本写作“故心人”,有的版本写作“故人心”,这个分歧的由来,在于有没有读出这两句当中的用典。是的,这两句看似白话,其实也是用典,出处就在谢脁的《同王主簿怨情》:
                  掖庭聘绝国,长门失欢宴。
                  相逢咏荼蘼,辞宠悲团扇。
                  花丛乱数蝶,风帘人双燕。
                  徒使春带赊,坐惜红颜变。
                  平生一顾重,宿昔千金贱。
                  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见。
                  谢脁这首诗,也是借闺怨来抒怀的,其中还用到“悲团扇”的典故,正是前边刚刚讲过的班婕妤的故事。谢脁诗的最后两句“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见”,也有版本作“故人心”,后来基本被确定为“故心人”,这正是容若“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一语之所本。两个版本在意思上的差别倒也不是很大,大略是说你这位故人轻易地就变了心,却反而说我变得太快了——当然也可以作其他的解释,但大体都还是围绕着这层意思的。
                  下片继续用典,“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这是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故事。“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这个长生殿就在骊山华清宫,这便是“骊山语罢清宵半”,后来马嵬坡事过,唐明皇入蜀,正值雨季,唐明皇夜晚于栈道雨中闻铃,百感交集,依此音作《雨霖铃》的曲调以寄托幽思。——这也正是《雨霖铃》词牌的来历,柳永那首“寒蝉凄切”的名篇就是这个词牌。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这里的“薄幸锦衣郎”还是说的唐明皇,“比翼连枝当日愿”则是唐明皇和杨贵妃在长生殿约誓时说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一对“第一情侣”在深宫夜半的情话不知怎么被白居易偷听了去,后人也就多了这样一则爱情典故。容若的意思应该是:虽然故人变了心,往日难再,但好歹过去我们也是有过一段交情的。——以过去的山盟海誓对比现在的故人变心,似有痛楚,似有责备。
                  但我们始终无法说清容若的这首词到底是真有本事,还是泛泛而谈。也许这是他一位故友的绝交词,也许只是泛泛而论交友之道,都不好说。但以容若为词独抒性灵的主张,想来还是前者更容易让人相信些。
                  这首词,若作情事解,则看似写得浅白直露;若依词题解,实则温婉含蓄,怨而不怒,正是“君子绝交,不出恶声”的士人之风。——这样一番解释下来,也许破坏了一些人原来心中存的那一点爱情美感,但是不要紧,前边不是还几次讲过诗人们一直都有“断章取义”和“为我所用”的传统吗?那么,继承并发扬好了。


                  45楼2009-11-12 0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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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正写纳兰的只有两本,其他的主要属于夹带私货:)


                    51楼2009-11-16 1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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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
                      回文三首
                      菩萨蛮(雾窗寒对遥天暮)
                      菩萨蛮(客中愁损催寒夕)
                      菩萨蛮(砑笺银粉残煤画)
                      菩萨蛮(雾窗寒对遥天暮)
                      雾窗寒对遥天暮,暮天遥对寒窗雾。花落正啼鸦,鸦啼正落花。
                      袖罗垂影瘦,瘦影垂罗袖。风翦一丝红,红丝一翦风。
                      这首小词,每两句都是反复回文。“雾窗寒对遥天暮”,从最后一个字“暮”倒着往前读,就是下一句“暮天遥对寒窗雾”;“ 花落正啼鸦”,倒过来也就是下一句“鸦啼正落花”。这就是回文诗的一种。
                      一般的选本里很少会选这首词,原因很简单:这是纯粹的文字游戏,并没有什么艺术价值和深刻内涵在里边。这道理是完全正确的,回文诗大多都仅仅是文字游戏而已,就像厨师雕刻出来的一朵精美绝伦的萝卜花,无论多漂亮,也只是正餐旁边的一个配头。
                      但是,为什么经常还有厨师愿意去雕萝卜花呢?除了要让整桌菜卖出更贵的价钱之外,一个原因就是:炫技。
                      芭蕾舞剧里经常会出现舞会场面,盛大的舞会,这种情节对整个剧情来说往往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但之所以舞会场面屡屡出现,原因也是这个:炫技。
                      摇滚乐队里的主音吉他手经常会抛开整个乐队,把主唱晾在一边,弹上一段缤纷绚烂的快速solo,这段solo如果拿掉,对歌曲本身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它之所以顽强地存在,原因也是这个:炫技。
                      这是人的天性,如果掌握的高于常人的手段,总忍不住拿出来卖弄卖弄,如果没机会卖弄,或者受到环境的刺激,就会“技痒”。
                      诗词也是一样,这既是一门艺术形式,同时也是一门技术活儿,技术水平高的人既喜欢把功夫拿出来晒晒,也很有兴趣去挑战更高的技术难度。这和我们现在玩游戏打通关是一个道理。
                      诗词,不但是一门技术活儿,还是一项技术游戏。现代人有时会把诗词想像得过于神圣,这实在是因为在我们现代的多数诗词讲本中,都把诗词抬得过高了,或者是以现代的艺术眼光来审视古代的诗词作品,于是诗人在我们眼里就往往被塑造成了艺术家的形象,而事实上,如果我们能到古代去看一看的话,就会发现“艺术”形象的诗词仅仅是诗词的多个侧面中的一个而已。
                      诗词也是交际手段。文人士大夫们搞社交活动,聊什么呢,最好的话题要符合以下的标准:一,不失身份;二,大家都可以参与;三,带有一些竞技性,有助于活跃气氛。能够同时满足这三个条件的,就是诗词。
                      关于第一“不失身份”,诗肯定是不失身份的,词在有些时候会被认为失了身份,但这是社交场合,不是正襟危坐的场合,填词也是雅事。
                      关于第二“大家都可以参与”,诗词是旧文人的基本功,一般来说,哪怕再笨、再烂、再没水平的人,只要他是个读书人,好歹都能拽两句诗词的。如果诗写得好,这个人不一定学问也好;但如果诗写得很烂,连基本功都没有,这个人的学问也就不用问了。在传统文化里,如果一个人水平很高却不会写诗,这是难以想像的。
                      关于第三“带有一些竞技性,有助于活跃气氛”,诗词唱和在一定意义上就是比武。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因为文的好坏往往是没有硬指标的,不像武术,无论吹的如何,只要两人一伸手,总能分出胜败。但是,文,在艺术水平上虽然难有标准,在技术水平上却可以是有标准的,比如诗词唱和里的步韵,别人写了一首七律,你也要跟着写一首七律,还得用人家原来的韵脚的字。如果你写出来了,虽然不是什么佳作,但也还中规中矩,至少你就没输,但如果你憋了半天写不出来,那肯定就是输了。《红楼梦》里姐妹们的联句也是一种形式,如果眼看着别人一句一句的不假思索,每到你的时候你都憋不出来,这多没面子呀。在这种时候,艺术水平是次要的,或者说是超指标的要求,按照规矩把自己该作的那部分作出来,这才是最重要的。因为这不是在搞“艺术创作”,而是在进行“社交活动”。
                      


                      55楼2009-11-28 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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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四
                        于中好(独背斜阳上小楼)
                        独背斜阳上小楼,谁家玉笛韵偏幽。一行白雁遥天暮,几点黄花满地秋。
                        惊节序,叹沉浮。秾华如梦水东流。人间所事堪惆怅,莫向横塘问旧游。
                        “独背斜阳上小楼”,一开场先摆pose,画面里,容若独上小楼,背后是红红的斜阳,很有气氛,接下来是用音乐进一步烘托气氛:“谁家玉笛韵偏幽”,不知道哪里传来的背景音乐,是笛子曲,韵律幽幽。
                        八卦一下:容若独上小楼,听到“谁家玉笛”,也就是说,他并没有看见那个吹笛子的人,那么,他是怎么单靠耳朵听出来人家吹的是玉笛而不是竹笛或金笛呢?
                        容若有这么高的音乐素养么?
                        答案是:这种耳音别说容若,就连笛子专家也很难做到,像“玉笛”这种词语,仅仅是源远流长的一种诗人语言——比如,同样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笛子声,如果你想表达君子情怀,那就说“玉笛”,如果你想表达乡野之情,那就说“竹笛”,如果你想表达豪客沧桑,那就说是“铁笛”,如果你写武侠小说,那就写成“金笛少年”。
                        只有笛子是真的,那些玉、竹、金、铁一般都只是诗人为塑造意境而主观加上的修饰,不可当真。就诗人们而言,这些修饰都是意象符号,是一种传统的诗歌语言。
                        接下来,容若已经在笛声的渲染下登上小楼了,在诗歌里边,主人公只要一登高(无论是高台还是高楼),往往就要感怀了。由登高而感怀,这也是一个相当有传统的诗歌套路。
                        登高之后,容若先写了一下登高之所见,即“一行白雁遥天暮,几点黄花满地秋”,天上一句,地上一句。天上是暮色沉沉,一行白雁在飞;地上是秋景萧瑟,几点黄花堆积。
                        白雁,比大雁体形略小,据说是纯白色的。白色的雁虽然我们很难想像,但唐诗里有“东溪一白雁,毛羽何皎洁”,宋词里咏白雁也有“冰魂问归何处,明月影中藏”,看来还真是白色的。
                        地上,几点黄花而已,并不是满地黄花,但容若却说“几点黄花满地秋”,这比“满地黄花堆积”更显得凄凉萧瑟,后者就好比一个人已经躺在血泊中喘息最后的几口气,前者却如一个人眼睁睁看着敌人的屠刀正在朝自己砍过来。
                        下片“惊节序,叹沉浮”,开始登高感怀了,季节代谢,人生沉浮,总是惹人伤感,“秾华如梦水东流”,好事情总是才一来到就马上消失了,像梦一样容易破灭,像河水东流一样不可逆转。
                        “水东流”在诗歌意象里一般有这样几种涵义:一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二是不可逆转。李煜词“自是人生长恨是长东”,很无奈,很无助,人的一生无法摆脱命运,就像电影里的人物无法摆脱剧本。我们看电影的时候,随着剧情的发展而喜怒哀乐,而揪心着急,其实冷静下来一想,我们也知道这些故事早就在电影胶片里被固定好了。李煜和容若他们有时候就像电影里的人物突然有片刻的灵光一闪:哎,我不会只是一个电影人物吧?
                        “人间所事堪惆怅,莫向横塘问旧游”,化自曹唐诗“人间何事堪惆怅,海色西风十二楼”,容若换“何事”为“所事”,比较难解,有注本说“所事”即事事,很多事,钟继先有“所事堪宜,件件可咱家意”,看来这个词大概是从元曲里来的俗语。
                        横塘,较难解。若当地名讲,南京和苏州都有横塘,若当泛指讲,诗人语言里和这个词有关的一般都涉及男女情事。有注本说这首词是容若怀念南方友人,也讲得通。以横塘代指江南,也说得过去。如果这是怀人之作,那么“人间所事堪惆怅,莫向横塘问旧游”意思就是:南方的老朋友啊,人生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发愁,我还是省点心别去惦记你好了。
                        当然,这是在说反话,实质上的意思是:南方的老朋友啊,你看,我有这么多的事情需要发愁,可我还是很惦记你,你不觉得我这人很够朋友吗?


                        61楼2009-11-28 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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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六
                          于中好(别绪如丝睡不成)
                          别绪如丝睡不成,那堪孤枕梦边城。因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
                          书郑重,恨分明。天将愁味酿多情。起来呵手封题处,偏到鸳鸯两字冰。
                          仍是思念。诗歌的永恒的主题。
                          人生为什么会有很多的缺憾,很多的伤痛,很多的别离,也许就是为了创造美吧。如果有情人终成眷属,如果世界上只有团圆和欢乐,大概在人类世界里就不会出现艺术了。
                          艺术中的美,往往是现实中的悲剧的升华。茉德·岗曾对叶芝说:“世人应该为我一直拒绝你的追求而心生感激。”同样的道理,也许我们该为容若生活中那么多的别离、那么多的错位而心生感激,虽然这样的想法很不厚道。
                          首句“别绪如丝睡不成”,化自梅尧臣“别绪如丝乱”,别后情怀最难堪,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但这还不算最难过。最难过的是“那堪孤枕梦边城”,孤零零地躺着,在“梦边城”。
                          “梦边城”殊为难解,按照常规的句法,这应该是说“梦见边城”,但联系后文,这里却应该是“梦于边城”。容若此刻正在边塞公干,孤枕难眠。
                          “边城”是个富于诗意的字眼,我们会想到沈从文,会想到边城浪子,会想到那里风景迥异、人情各别,远离繁华,僻居一隅,有一个个的过客,有一支支的商队,别样风情,让人着迷。——这就是词语的幻觉力量。
                          是的,词语是会创造幻觉的,这也正是语言的魅力之一。试想,如果换一个近义词,“边塞”,或者“边疆”,感觉一下子就不一样了。边城,边疆小城,如果实际生活在这里,感觉就更不一样了。——在诗人华兹华斯最为着迷的英国湖区,大侦探波洛深一脚浅一脚地缓慢蠕动着,咧着嘴说:“我承认这里风景优美,但只要来几个画家把这里的风景画下来,供我们在美术馆和客厅里欣赏也就够了,我们付钱给这些画家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好了,画家代替我们来到了泥泞难行的湖区,容若代替我们来到了“充满诗意”的边城,在这个边陲之地,他越发地思念家乡远人,越发地难以入睡。——美国大兵在外国战场上,在枪林弹雨的间歇,拿出未婚妻的照片翻来覆去地看着……电影里常有这样的镜头,但没见哪个大兵因此而写过什么诗词。
                          如果他们真的动笔来写的话,也许会这样写:半夜里,听着掩体外边的雨声,不知怎么,心却回到了家乡,回到了未婚妻的小楼下边,看着楼上白色的窗帘微微透出浅黄的灯光。夜深了,她还没睡,她一定也在想念我吧?——把这些意思用传统诗词表现出来,也就是容若下边这句“因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
                          紫塞,即边塞,语出鲍照《芜城赋》:“北走紫塞雁门。”紫塞原本应该实有其地,就在雁门关附近,但后来便被诗人们用来泛指边塞了。雁门关曾经是边塞之地,但在容若这个时候,实际意义上的雁门、紫塞都已经算是内地了。
                          另外的说法也有,比如秦朝筑长城土色发紫,汉代关塞也有这种情况,所以边塞也称紫塞。也有说长安土色发紫,所以紫塞指代长安的,这一解至少在这里肯定是不成立的。
                          下片“书郑重,恨分明”,化用李商隐“锦长书郑重,眉细恨分明”。李商隐的原诗是一首《无题》:
                          照梁初有情,出水旧知名。
                          裙衩芙蓉小,钗茸翡翠轻。
                          锦长书郑重,眉细恨分明。
                          莫近弹棋局,中心最不平。
                          这首诗的背景是李商隐新婚不久之后,在仕宦旅途上遭遇了不公正的待遇。诗的前四句是描写妻子王氏之美,后四句很传神地写出了妻子对自己的深切关心以及为自己所遭受的不公的忿忿不平。容若截取“书郑重”、“恨分明”二语,语义有些让人迷惑,大概容若是要把我们引向李商隐的原诗也说不定。至于引到李商隐原诗的哪一步,这就真是不好说了,也许只是引到“妻子对丈夫的关切和命运与共”这一层;也许容若仅仅是断章取义,是说自己正在给她写信,写得郑重其事,相思之恨也甚是分明;也许这个“书”是指自己收到的书,“恨”是指书信里的恨;也许,还有更深的什么涵义……但无论如何,这又属于“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事了。
                          接下来“天将愁味酿多情”,真是无限多情的一笔,把“愁”和“多情”用“天”关联了起来,是说“愁”和“多情”就是天生的一对。我现在很愁,因为我对你多情;我对你多情,所以搞得我很愁。一个“酿”字,更显匠心。
                          “起来呵手封题处,偏到鸳鸯两字冰”,以一个小细节、小动作作为收尾,愈显巧妙。封题,是古代书札封口处的签押。容若辗转反侧,终于还是按捺不住思念,起来写信,写好后,因为天冷,所以呵着手给信笺签押,偏偏签押到鸳鸯两字的时候毛笔的笔尖被冻住了。
                          “偏到鸳鸯两字冰”从字面看,可以存在好几种解释,至于“鸳鸯”,明显比较奇怪:在书信封口上签押,一般是签“鸳鸯”两个字呢?——也许有什么特殊讲究,也许这只是寄信人和收信人的名字吧?那个“冰”字,可以理解为手,可以理解为毛笔,字面上都讲得通,但真正“冰”的那个应该是心才对。
                          边城的冬天,滴水成冰,思念是远远的,心里也冰——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相见呢?


                          63楼2009-11-28 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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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七
                            于中好(尘满疏帘素带飘)
                            十月初四夜风雨,其明日是亡妇生辰。
                            尘满疏帘素带飘,真成暗度可怜宵。几回偷拭青衫泪,忽傍犀奁见翠翘。
                            惟有恨,转无聊。五更依旧落花朝。衰杨叶尽丝难尽,冷雨凄风打画桥。
                            十月初五是卢氏的生日,而现下正是初四的晚上,等明天天亮,本该是个欢乐的庆典,这欢乐却已经永远地随她而去了。
                            夜已深沉,窗帘上落满尘土,风儿静静地吹了进来,只见素带飘动——这是惟一的“动”,除此之外,世界一片死寂。这个夜晚,真的就要这样伤痛地度过吗?
                            “尘满疏帘素带飘,真成暗度可怜宵”,初四之夜,不但是个“可怜宵”,还要“暗度”,自是凄凉孤寂之意。
                            “可怜”,古人一般用作“可爱”之意。“可怜宵”也是诗人们常用的语汇,比如宋词里有“短长亭外短长桥。驻金镳。系兰桡。可爱风流年纪可怜宵”,这个“可怜宵”是和“风流年纪”并列而言的,想容若和卢氏此时,也正是风流年纪,而本是最当珍重的一个晚上却只有容若一人孤单度过了。对照宋词里“云鬓风前绿卷,玉颜醉里红潮。莫教空度可怜宵。月与佳人共僚”,那边叮嘱是“莫教空度可怜宵”,这边现实是“真成暗度可怜宵”, 又该是怎样一番感触?
                            注意一下这两句里的词语意象:窗帘是“疏帘”,这是竹帘,编得比较稀疏;带是“素带”,强调“素”的意象,“飘”字给了一个很重要的动作;尘土的意象也很重要,疏帘许久没有打扫了,所以“尘满”。整体给人营造出来的感觉是:物是人非,人去楼空,往事尘封。
                            那么,这是不是写实呢?其实还真很难说。想一想,以容若的显赫家世,明珠家大少爷和大少奶奶的房间竟然没人打扫,任凭“尘满疏帘”,这实在很难想像。这大约就是诗人之言吧?如果明珠看到这首词并且当真的话,管家恐怕就要下岗了。
                            “几回偷拭青衫泪,忽傍犀奁见翠翘”,容若在这个寂寥的夜晚,好几次想起妻子,总要偷偷地抹上几回眼泪,忽然看见妻子的梳妆盒旁边躺着一支翠翘,更不由得睹物思人。
                            犀奁,女子的梳妆盒,高级的有犀牛角为装饰,所以称为犀奁。翠翘,见前边讲过的“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
                            这又是两句诗人之言。在这个场景里,容若是一个人夜不能寐。但他不睡,别人未必都陪着他不睡。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沉思往事,所以流泪也就流泪了,犯不上“偷偷地抹去眼泪”,又没人看。杜荀鹤有诗“惟知偷拭泪,不忍更回头”,这才是“偷拭泪”的实景描写,和“偷拭泪”对应的是“不忍更回头”。杜荀鹤的诗题是《别舍弟》,这是兄弟二人分别的场面,伤心伤别,又不想让自己的伤心被对方看到以增加对方的伤心,所以才“惟知偷拭泪,不忍更回头”。这个“偷”的动作,在杜诗为实笔,在容若的词中恐怕就是虚笔了。“偷”作为一个符号意象,所传达的一个意思是:情何以堪。
                            “惟有恨,转无聊。五更依旧落花朝”,夜不能寐,转眼已是五更天,马上就要天亮了。“落花朝”即落花时节的早晨。十月初五不是落花时节,五月才是。卢氏之死正在五月。容若由妻子的生辰想到忌日,“依旧”二字无限悲伤:说到底,妻子也不可能死而复生,失去的便永远也回不来了,以后的每一天都是一个落花朝呀。
                            “衰杨叶尽丝难尽,冷雨凄风打画桥”,最后两句以景语作结,“衰杨”不是杨树,而是柳树(前文讲过),“丝”谐音“思”,这是诗人们很常用的一个谐音双关。“衰杨叶尽丝难尽”如果用我们熟悉的大白话表达就是:卢氏虽然死了,但她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64楼2009-11-28 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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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市竞初日,幽栖闲夕阳。
                              登楼一纵目,远近清茫茫。
                              众鸟归已尽,烟中下牛羊。
                              不知何年寺,钟梵相低昂。
                              无月见村火,有时闻天香。
                              一花露中坠,始觉单衣裳。
                              置酒当前檐,酒若清露凉。
                              百忧兹暂豁,与子各尽觞。
                              丝竹在东山,怀哉讵能忘。
                              这首五言诗里,有多少陶渊明的味道!“众鸟归已尽,烟中下牛羊”,这样的黄昏景致,又岂是朱门大院里能够看得到的?这首诗题为《桑榆墅同梁汾夜望》,梁汾,是顾贞观的号;桑榆墅,就是这里的名字,这里是容若家的一处郊外别墅。
                              “小构园林寂不哗,疏篱曲径仿山家”,在这样的山家里都做些什么呢?是“昼长吟罢风流子,忽听楸枰响碧纱”,“风流子”是词牌名,这里特定用《风流子》这个词牌,一是取其字面之义,容若在这里自是风流快活,乐趣多多;二是以词牌名代指诗词,意思是说,白天在这个“山家”里和朋友们联诗填词,一玩就是一整天。白天是这样过的,到了晚上,就下棋取乐——“楸枰”即棋盘,古时候的棋盘多用楸木所制,所以也称之为楸枰;碧纱即碧纱窗,这都是诗词当中常用的意象,这句是说:到了晚上,从外面可以听到碧纱窗里边棋子落于楸枰的响声。
                              “添竹石,伴烟霞。拟凭樽酒慰年华”,下片闲得更闲,竹石、烟霞,都是文人雅士的园林之乐。如果较真的话,竹子和烟霞倒还好说,石头可是相当贵重的东西,装点园林多用太湖石,一块太湖石,十户中人赋,不是一般人玩得起的。当然,这毕竟是诗人之言,不能字字较真的,就像“拟凭樽酒慰年华”不能理解为容若是个高阳酒徒一样。
                              “休嗟髀里今生肉”,这是一个大家都知道的典故:刘备依附刘表的时候,有一次见大腿上长的肥肉,不禁感慨唏嘘,叹自己老之将至而功业未建。容若反用其意,说髀里生肉又有何妨,男儿在渔村蟹舍之中闲适一生不也很好么,还是“努力春来自种花”,尽情享受田园之乐吧。
                              能在别墅里悠然享受隐者之乐,对于容若而言,自然是不得已而求其次的无奈,对于我们大多数人来说,却是奋斗一生也未必能踏入院门的天堂。世界从来都是这么不公平的,有什么办法呢?


                              66楼2009-11-28 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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