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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只爱纳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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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花令·思容若(用今音)
相知却在别离后,枕上西风吹梦透。梦中谁唱《梦江南》,撩乱江南春水皱。
梨花自比荷花瘦,忍对残荷销永昼。相思尽处是相思,莫道情深人不寿。
[小注:梨(离),荷(合),取谐音双关。]
一生只爱纳兰词。解得纳兰词,便解得一位故交的委婉心曲,便解得世间亘古的缱绻情怀。拟纳兰词风,谱一阕《木兰花令》,但诉隔世的相思与知心。用今音者,以示不敢淆乱纳兰正音之意。是为序。

减字木兰花(相逢不语)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减字木兰花》,这是一个温柔婉转的词牌,每句一短一长,回环往复,流连不歇。词家多以这个词牌来写一些生活中的细碎柔情、温柔好梦。容若却特别,以长于抒情的词牌来作写人的白描,笔端轻柔勾勒,竟是一副活生生的仕女图,娇羞宛然,冰雪轻盈。
但这不是随便的一副图画,不是凭空而来的呓想,也不是诗人们常作的那样以美人香草寄托君子之情。这是一副实实在在的写真,画中的女子当时就真实地站在容若的面前,风容尽现,咫尺天涯。
是的,咫尺天涯。
那是一张美丽的脸,也是一张熟悉的脸,熟悉得足足度过了两个年轻人的半生,熟悉得惊醒过容若多少辗转反侧的梦寐。但是,仅仅是咫尺间隔,却只有“相逢不语”,而这一相逢,更无情地成为他们的最后一见。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容若若是预知这个结局,会不会不顾一切地冲开的人群,冲开禁忌,冲开漫无边际的风险与藩篱,冲上前去,仅仅和她说上一句话呢?
可是,以容若的显赫家世,世间又能有几多禁忌、几处天涯?
没有,算来算去也只有一处,那就是当时的世界上几乎惟一高过他们的东西——皇权。
皇权,就是他们的天涯。
为了这次见面,容若已经冒上了天大的风险,他偷偷地换过了装束,裹挟在人群之中,近近地望了她一眼,但在这最后关头,却终于只是“相逢不语”,让刻骨的爱恋在皇权下无可奈何地枯萎下去。那一刻,那偷偷的一望,便如一朵秋叶从树梢落下、在坠入泥土之前的那片刻悬空时候的小小的凄婉的挣扎。
相逢不语,双方都看见了对方,那女子在容若的眼中宛如秋雨飘摇中的一株芙蓉,艳丽、哀戚、泪泫,那脸庞泛起的无法遮掩的红晕正是对痴情容若的最最直白的倾诉——倾诉了一颗心、多少事、怎般情。那云发间的凤钗也只顾着回应着阴晴不定的光线,明明暗暗,迷离如当年的往事。
当年,明珠府的花园,文静的小容若永远都有一个最好最好的玩伴,两个孩子一起,花花草草秋千架,蜻蜓蝴蝶小风筝,对于容若和他的表妹来说,这都是一段无比快乐的童年。
快乐,只因为在一起。
容若从小就是一个落落寡合的孩子,同龄的玩伴中只有表妹一人适合他那文静孤单的性格和吟诗填词的癖好。他们是童年的玩伴,也是少年的诗友。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既有两小无猜的天真,也有朦胧难言的情愫。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喜欢栓在一起,只知道只要他们不在一起,日子总会变得漫长难捱。



1楼2009-09-15 14:34回复

    韶光流转,当表妹已经弹得一手好琴的时候,容若也已经能够写出第一流的词章,而那些美丽无仑的词句本来就是要跟着琴声而入乐歌唱的。
    上天从不会为一个天才制造幸福,如果有时候真的赐给了幸福,其目的也往往是为了毁坏。
    容若没有成为例外,当他深深地陷入这种莫名幸福而无法自拔的时候,表妹却按着旗人的规矩被选为了秀女。一入深宫,旋成陌路。都道侯门深似海,皇宫的大门又岂是侯门能比!
    这位显赫的公子也许第一次感到了刻骨的无助,他无法留下表妹,无法夺回她,更无法向夺走她的那个男人复仇。他知道自己最心爱的人就在那红墙璧瓦之内,却一步也迈不进那个禁忌森严的院落。
    这样的一道深深阴影也许正是容若此后怠惰于仕宦生涯的真正原委——当他随着满朝文武三跪九叩的时候,当他追随皇帝出入宫廷院落的时候,他怎能忘记,就在这宫闱深处、最深处,正无声地藏着他那个童年的玩伴、少年的诗友、毕生的爱侣!
    要见一见表妹,一定要见一见表妹!
    机会终于来了。适逢国丧,皇宫要大办道场。容若灵机一动,买通了进宫诵经的喇嘛,裹挟在袈裟大袖的僧人行列中偷偷地混进了皇宫。
    混入皇宫,偷见内眷,容若怎会不知这是何等的罪名。但他还是去了,不是在一时的冲动之下,而是在周详的计划之后,这一节,尤为感人。
    皇天辜负过这对有情人,这一次也终于给了他们一个机会。容若见到了表妹,她也在人群之中,偷偷地发现了容若。这是容若的初恋,惨痛而刻骨铭心的初恋,曾经不知不觉地开始,终于天人悬隔地结束。
    想要开口低唤,又怕被人听见。想要一诉离愁,却只能拔下玉钗在回阑轻叩。回廊九曲,心思九曲;玉钗恩重,你我心知。就这样,千言万语,只化作颊上红潮、钗头脆响、眉眼无声。这便是他们最后的相见,最后的别离。
    容若这首小令,写得似明似暗、欲说还休,总有些隐衷心曲难与人言。反复读来,既像是容若自己的心间私语,又像是模拟表妹的口吻来摹写她对自己的相思。字里行间似有本事,而才要落实便转眼无迹。只有那段刻骨铭心的苦楚定是真实地发生在当时,直到三百五十年后的今天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消褪。
    


    2楼2009-09-15 1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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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细思量。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西风乍起,人间天上,
        除却我心而外,芸芸谁会秋凉?
        不忍见萧萧黄叶,匆忙忙闭锁疏窗。
        闭锁疏窗。几多旧事,几度思量。
      当年,春光窄窄,春睡足足,春意芳芳。
        与你诗词对垒,酒浓茶醉,胜如为你梳妆。
        而今只影空怀远,不解香魂何处,
        却晓得当时笑语、当时乐事,非是寻常。
      容若词章,题为《饮水集》,其义取自“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正是,词以抒怀,以摹写心头那一点欲说还休的情愫,寓于词章字里、箫管声中,纵然传唱于世间、获誉于海内,而词中低徊不去的款款心曲其实也只有词人“冷暖自知”而已。
        这样的词是不可解的,因为一旦词句离开了那位深情的作者,便如同花儿陨落枝头,如同叶子飘零尘土。一花一叶,其美丽之处正在于绚烂的生机,而谁能从一朵离开了枝头的夏花那里捕捉到那棵花树的全部秘密呢——这也许正是花儿那短暂一生的全部意义。
        那么,我们所传唱的、所着迷的,究竟又是什么?
        ——那正是我们自己的心事,自己的心曲,是缠绕于自己心头那郁郁而不得发散的情愫。别人的华美词章不过是一根神仙的手指,使得词人自己的“冷暖自知”共鸣出我们自己心头同样的事件、同样的思念、同样的爱恨、同样的沉迷……在这个芸芸众生的纷繁世界上,没有谁是超然孤立的,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块岩石、一粒尘埃,而被风雨侵蚀掉的那些岩石与尘埃既是一个个独立的身影,也是我们所有人的一部分。于是,这一首“冷暖自知”的小词,其感动人心之处既来自于容若那独一无二的才华与身世,也来自于我们每个人和容若、每个人和每个人的心心相通。容若所沉吟怅惘的,是他自己的故事;而我们所传唱的,既是对这位情深不寿的浊世佳公子的无限追怀,也是对我们自己、对每一个血肉之躯所必然经历的人生体验的深刻感动。
      容若此词,上片是此时此地的沉思,下片是对往时往事的回忆;上片是容若此时此地的孤独;下片是容若和妻子在曾经的短短三年之中那一些短暂而无边的欢乐。
        “谁念西风独自凉”。西风送凉意,对每个人都是一样,也吹进皇宫大内,也吹进民间草舍。而在容若词中,这凉意却似乎仅仅是为他自己而来,也仅仅是他自己才体会得出。——不合常理的叙述构成了突兀料峭的修辞,那是一番难以言传的清决与萧壮,似乎世人尽知,其实只有容若独会。
        西风冷冷,黄叶萧萧,疏窗闭合,几多萧瑟。由景及人,由物及我,容若,一个才华横溢的词人,一个天真忧郁的孩子,韶华未逝,便已经往事萦怀。有多少“成熟”的大人直到临终还来不及回忆,而一个敏感的孩子却总是早早的就有了心事。
        容若是一个孩子,天真烂漫,敏感多情,词章即心事的流露、天性的抒发,故而毫无做作之态。正是因此,容若才被眼高于顶的王国维誉为五代之后的词坛第一人。是论绝非过誉。容若有显赫的家世,有早早的成名,在他以睥睨天下的俊彦之姿指点词坛的时候,又有几人能够洞悉他那颗孩童一般的纯真的心?——也许,只有他的妻子,伴了他三年便匆匆离去的妻子,在这秋风乍起的刹那勾起容若无限怀想的妻子。(容若是:内心酷似小孩,外表却是大人;名侦探柯南是:外表酷似小孩,内心却是大人。大家别搞混了。)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美更美?
        有,那就是把美当着你的面摔得粉碎。
        三年短暂的快乐也许只是为了让容若日后的回忆更为沉痛悲苦,人生的悲剧也许只是上天残忍地安排在天才生活中的艺术素材。我们读着这首小令,由上片的苍凉突然转入下片的欢乐,由上片的孤独突然转入下片的合欢,但我们一点也感受不到欢乐,只觉得欢乐之情写得越深,背后的孤独之情也就越重。容若那甜美的夫妻生活,醉酒而春睡不起,赌书而对笑喷茶,以李清照与赵明诚千古第一的夫妻佳话来比拟自己的二人世界,水乳之得,情意之切,以乐事写愁心,以合欢写孤独,令人但觉天地之大,纵然可以包容万物,却容不下一个人内心的愁苦。
        使天地逼仄到极至的还是末句。“当时只道是寻常”,这样平淡如家常的句子轻易道出了人生真谛,而这样的忧思慨叹又岂是容若所独有?
        宗教家说:世间本没有恶,我们所谓的恶,其实只是善的失去;世间本没有丑,我们所谓的丑,其实只是美的失去。
        有人问道:造物主为什么会允许善和美的失去?
        宗教家回答说:是为了让人们更好地认识善、珍惜善;认识美、珍惜美。
        每一个平平凡凡的快乐都是弥足珍重、来之不易的,你若当它只是寻常,失去时便只有悔不珍惜。亲人、爱侣、晚风、秋月,这一切一切的寻常,又有几人能够承受失去之痛呢?
        骨中之骨,血中之血,岂是寻常?


      4楼2009-10-04 1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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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所能做的,只有约誓。他们约定,等容若回返京师,两人便即刻完婚。
        容若出发了,这是一次漫长的旅途,也和以往的公务一样是一次辛苦的旅途。金丝雀也许天性便喜爱金笼中的生活,但海鸥的天性却是热爱自由。容若,这样一个热爱自由的孩子,这样一位只属于林中风、篱边菊的旷世才子,他,又是怎样捱得那份一等侍卫的差使呢!
        这一伤别的远行,便遥遥行到了江南。那里,是多少知心旧交的家乡,也是爱人生长的地方。侍卫生涯,江南水色;皇朝大任,辞赋清谈。多少事,倚阑干!
        这是一次不得已的远行,也终于成为一次快乐的远行。容若,虽是地道的北国才子,却真心地归属于南国,阳羡赌茶,西泠醉酒,秦淮听橹,梁溪赏画。这样的生活天然就是属于容若的,而容若也天然就属于这样的生活。
        就是在这沈宛的生地长地,容若况味着相思的爱情:我爱你,也许爱的不是你之为你,而是爱的和你在一起时的那个我。是的,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和你的水土在一起的时候,那个我,才是飞出牢笼、脱出羁縻的真正的我!
        于是,就是在这次不得已的别离、不得已的征途上,容若写下了一组著名组诗的《梦江南》:
        其一
        江南好,建业旧长安。紫盖忽临双鹢渡,翠华争拥六龙看。雄丽却高寒。
        这首小令,少温婉而多奇崛,这位一等侍卫随龙伴驾,写尽康熙皇帝巡视南京的盛况,给六朝金粉的靡靡带来了一番雄丽高寒之气。“紫盖”、“六龙”象征帝王车驾,这是帝王的尘世之气魄,也是容若的艺术之气魄。
        其二
        江南好,城阙尚嵯峨。故物陵前惟石马,遗踪陌上有铜驼。玉树夜深歌。
        这一首,仍是抒写金陵所见,苍凉兴废之情溢于言表。词中之陵,是明太祖朱元璋的陵墓孝陵,在明清易代之际,孝陵毁于兵火,陵中苑囿里放养的梅花鹿遭到世人肆意的捕杀,断壁残垣,一派萧瑟,只有陵前石马空空伫立,无言无泪黯然神伤。
        词中所谓铜驼,本是洛阳之物。当初,汉皇铸造铜驼一对,精工巧细,堪为极品,因此铜驼伫立之处便被称为铜驼街,慢慢成为洛阳城最为繁华的街道。“金马门前集群贤,铜驼陌上集少年”,是为太平盛世的绚丽典范。但时移事易,风光变幻,索靖在一个飘摇风雨之夕隐隐然预感到天下将乱、繁华将逝,手抚铜驼长太息:“将来再见到你的时候,你该已经被嚣张的荆棘深深埋没了吧?”
        铜驼以喻兴亡,当初汉家繁华地,遗踪只有旧铜驼。容若虽是满清新贵,但汉化日深,浸淫日久,对此纵无家山黍离之悲,亦当有几分弹指兴亡之叹。
        玉树依然用典,是为南朝陈后主亲手谱制之《玉树后庭花》,淫靡哀婉,世称亡国第一音。不多时,门外楼头,悲恨相续,王国陨落,红颜委顿。那六朝金粉之往事,历历如在目前,历历又重现在不久之前。这,便是兴亡。
        其三
        江南好,怀故意谁传?燕子矶头红蓼月,乌衣巷口绿杨烟。风景忆当年。
        燕子矶,是南京首屈一指的胜地,位于南京郊外,长江水滨,三面孤绝临江,双翼如燕,可登临、可观兵。乌衣巷,在南京城内,为旧时王谢之大宅故居。都是过去了,只如今,燕子矶头,红蓼花轻盈地开放在月光底下,乌衣巷口,垂杨柳清冷地编织出一层层迷离的清烟。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此时此地,亦真亦幻,亦今亦古,书里事成当下事,眼中人似梦中人。当年风景,皆在目前。
        


        6楼2009-10-06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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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四
          江南好,虎阜晚秋天。山水总归诗格秀,笙箫恰称语音圆。谁在木兰船?
          虎阜即虎丘,苏州名胜,传说当年“春秋五霸”之一的吴王阖闾葬在此地,藏后三日有猛虎盘踞其上,故名虎丘。容若随銮驾到访苏州,在这虎丘名胜地,领略那一向只在传闻里令人动心的江南锦绣,领略那近日只在沈宛身上呼吸触摸到的江南烟水。虎丘之上,晚秋天气,山水如诗,吴侬语软。笙箫起处,是谁在木兰舟上渐行渐远?是姑苏女儿的娇媚,是远在北地的爱人的娇媚。
          其五
          江南好,真个到梁溪。一副云林高士画,数行泉石故人题。还似梦游非。
          “竟然真的到了梁溪!”——为什么容若会生出这样的感慨呢?
          梁溪是无锡以西的一道河水,原本河道狭窄,梁朝时得到疏浚,故称梁溪。梁溪既在无锡以西,有时也被用作无锡的代称。而无锡,正是容若的至交好友顾贞观的家乡——顾贞观当初就是从这里出发,带着明媚多才的沈宛,北上千里万里,与容若相会。此刻,容若到了无锡,故人故乡即我乡,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深情呢!
          词中云林,是元代无锡的书画大家倪瓒,字云林,世以书画自况,隐居避世,素有高士之誉;词中故人,当指容若所交往的江浙一带的汉人文士,顾贞观自是其一,而另一位好友严绳孙尤工书画,无锡人每以倪瓒目之。无锡山水,恍如倪瓒的画作,高傲隐逸,妙处自非俗人能会;行走之间所见一泉一石,题铭处每每都是故交好友的名字,容若身在他乡,却以这样一种形式频遇故知,此番感受,当真要问一声“还似梦游非”?
          其六
          江南好,水是二泉清。味永出山那得浊,名高有锡更谁争。何必让中泠。
          二泉,是无锡惠山泉,茶圣陆羽评之为“天下第二泉”,故此也称“二泉”。
          二泉,是个熟悉的名字吗?瞎子阿炳就是无锡人,他的《二泉映月》说的就是这个无锡惠山泉,阿炳当年就是惠山泉的泉边一天天地拉着他的那把举世无双的二胡。
          那么,天下第一泉又是哪里呢?
          天下第一泉,即是词中末尾“何必让中泠”的“中泠”。中泠泉也在江南,就在镇江金山之下,只是已被流沙埋没,给世人留下了永久的遗憾。
          容若对中泠泉是不服气的,所以才说“名高有锡更谁争。何必让中泠”。是说二泉之美,已是天下无双,何必要让中泠一头?
          这里的有锡即是无锡。这是一个有趣、也有历史的地名。无锡近处有一座山峰,在周秦时代盛产铅锡,故此得名锡山;及至汉代,锡山之锡渐被采尽,所以山边之县便得名为无锡;待到新莽时代,锡山锡矿复出,传为奇迹,故此县名改为有锡;时间到了东汉,光武年间锡矿再次枯竭,顺帝时便改有锡县为无锡县。无锡地名的来历,便是这么复杂而有趣。
          容若写泉,也是写人。“味永出山那得浊”一句,暗用杜诗“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反用其意,以为惠山泉水质清绝,无论在山还是出山,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这里边,实则是容若的自况,我们可以读出两层意思:一是容若自谓虽然身浮宦海,但赤子之情操永远不会受到一丁点的污染;二是此时此地对沈宛的思念,无论在家还是离家,无论江南还是塞北,真情缱绻,金石可鉴。——这就是诗词语言的歧义之美,围绕着字面里一个主要的意象,可以作出多个层面的解读,而这些解读往往互不矛盾、深浅各异、所指有差。所谓“诗无达诂”,这便是一个例子。
          


          7楼2009-10-06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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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将军,是说唐代宗室李思训、李昭道父子。李思训官拜左武卫大将军,是唐代绘画大家,喜用金碧重色,画称金碧山水,气象富贵无极。李昭道人称小李将军,而且还继承了父亲的画风,宋琬词中有“金碧楼台青黛树,小李将军”。
            容若这里用米外史和李将军二典,当真是以风景如画来描绘镇江:峰峦如同米芾笔下的超然山水,山水之间乍隐乍现的亭台楼阁恍如出自二位李将军的金碧重色。这般美丽依然不够,最后夕阳以斜曛点染,仙境无极。
            其十
            江南好,何处异京华。香散翠帘多在水,绿残红叶胜于花。无事避风沙。
            这是一种“忘记他乡是故乡”式的喜悦,是一番“游人只合江南老”式的流连。这里,重帷帘幕荡漾水中的倒影,清清婉婉,了无北国的风沙。斯人独立,一抒才子之心;爱侣心头,怎搵英雄之泪。全篇清新婉转,悠扬喜悦。因为这是江南,因为这是多少知交好友的家乡,更因为这是沈宛的生长之地。
            限于篇幅,小令总是无法铺陈,但若干小令合为一组,成为一个完整的组诗,这便超越了小令的体裁限制。这一写法,从唐代无名氏的《九张机》直到宋代欧阳修的《采桑子》系列,创为词家的一种独到的修辞。容若以《梦江南》的词牌来抒写这惟一的一次江南行旅,在爱侣的故乡做着组诗一般的梦。
            这次江南之行,容若不仅留下了这一组《梦江南》,还去拜访了一位重要的朋友,种下了一颗以后将会枝繁叶茂、光耀万世的文学种子。
            这个朋友,就是曹寅。
            曹寅小容若四岁,早年曾经作过康熙的侍读,后来又作过御前侍卫,青年俊彦,文采斐然,和容若在北京早有惺惺相惜的交往。而此刻的曹寅已经离开了北京,在南京任江宁织造,豪俊一方。
            曹家在南京是一个显赫的家族,而他们的显赫却来自于他们的卑微。曹家世代为包衣之族,所谓包衣,是满语包衣阿哈的简称,意思是家奴。曹家从多尔衮时代起就作了皇室的家奴,后来渐渐受到宠信,曹寅的母亲便做过康熙皇帝幼年时的乳母,而曹寅的父亲曹玺则被派往南京作了江宁织造,从此,曹家便成为了南京大族。
            康熙二年,曹玺来南京任江宁织造后不久,即移来燕子矶边的一株黄楝树,栽种在江宁织造署的庭院之中,久而久之,树渐长大,荫蔽喜人,曹玺便在树荫之下建了一座休憩的小亭,以树名亭,名之为楝亭。日后,曹玺便常常在楝亭之中督促自己的两个儿子曹寅和曹宣的学习。
            一座楝亭,就这样伴随了两个孩子的童年。等曹寅长大以后,还把“楝亭”作为自己的号,著作也名之以《楝亭集》。此时,容若拜访曹寅,两人抵掌谈笑话说当年,就是在这座楝亭之内。
            这次会面之后,曹寅携当世名家手笔的《楝亭图》前往北京,请容若及顾贞观等文学名士为之题咏,是为《楝亭图卷》,计图十幅,题咏者四十五家,堪称稀世之珍,现藏北京图书馆,有幸者仍然能得一览。容若所题咏的,就是这首《满江红·为曹子清题其先人所构楝亭,亭在金陵署中》:
            籍甚平阳,羡奕叶,流传芳誉。君不见,山龙补衮,昔时兰署。饮罢石头城下水,移来燕子矶边树。倩一茎、黄楝作三槐,趋庭处。
            延夕月,承朝露。看手泽,深余慕。更凤毛才思,登高能赋。入梦凭将图绘写,留题合遣纱笼护。正绿阴,子青盼乌衣,来非暮。
            这大约要算容若长调的绝笔了。从图画追想江南,天涯曾经咫尺,咫尺却已天涯。
            


            9楼2009-10-06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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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之后的一个秋天,曹寅的楝亭又有客人来访了:一个是庐江郡守张纯修(传世的许多容若手扎便都是写给张纯修的),一个是江宁知府施世纶(他就是《施公案》里的主人公施不全)。三人在楝亭秉烛夜话,张纯修即兴作了《楝亭夜话图》,然后三人分别题咏。这真好像是往事再现啊,而这个时候,距离容若去世已经整整十年了。
              往事再现,往日难再。题咏的主题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三人共同的好友纳兰容若身上。
              曹寅《题楝亭夜话图》,其中叹息“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曾知?”——容若词名早已经遍及天下,《饮水词》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诵,但是,容若那“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心事究竟又有几人懂得?容若,这位相国府中衔着金汤匙出生的贵公子,词中那斑斑驳驳刻骨铭心的愁苦却连自己的父亲也无法理解。 
              容若享尽了别人眼中的快乐,而他的内心深处,却很少有过几回真正的快乐。
              又多少年过去,乾隆晚年,和珅呈上了一部《红楼梦》,乾隆皇帝看过许久,掩卷而叹:“这书里写的,不就是明珠的家事么!”
              曹雪芹就是曹寅的孙子,虽然在他出生的时候容若已经谢世,但家族的传说很可能嵌给了他许许多多往事故人的影子。红楼在哪里?梦又在何方?“今宵便有随风梦,知在红楼第几层”,“因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这些这些,都是容若的句子。他所思念的,到底是一个真实的红楼,还是一处虚拟的红楼?
              对容若来说,那也许只是一处精神世界里的红楼。当初,江南逆旅,容若写信给京城的顾贞观,信末说道:
              夫苏轼忘归思买田于阳羡,舜钦沦放得筑室于沧浪。人各有情,不能相强,使得为清时之贺监放浪江湖;何必学汉室之东方浮沉金马乎?傥异日者,脱屣宦途,拂衣委巷,渔庄蟹舍,足我生涯。药臼荼铛,销兹岁月,皋桥作客,石屋称农。恒抱影于林泉,遂忘情于轩冕,是吾愿也。然而不敢必也。悠悠此心,惟子知之。故为子言之。……
              容若是个天生的隐士、天生的词人,这一次江南之旅,被江南的水光山色所浸染,更加激发了他胸中那赤子的天性。遥想苏轼当年,买田于阳羡,被这里的风光所迷恋而忘记了归家的路;苏舜钦宦海失意,沦落苏杭,却悠然寄情于山水,筑沧浪亭以悠游。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只是,容若的仕途之上哪有一丝一毫的艰难险阻呢?他一直受到皇帝的宠爱,他的父亲又是权倾天下的大学士明珠,他的俊彦性格更从无在官场树敌之事,就连宫中的奴婢们也都喜欢他、热爱他、开他的玩笑。
              但是,他还是倦了,累了,渴望退下来了。
              就像天空虽然广阔绝美,但不会被鱼儿所羡;就像大海虽然广袤深邃,但不会被飞鸟所喜。尤其是容若这等的天才,总要是生活在一片真正属于自己的天地里的。如果得不到,那就用诗词的神笔来虚拟出一片美丽新世界吧。
              但虚拟,到底又要虚拟到何时?容若说:我要辞官而去,我要在渔庄蟹舍里烹茶煮酒,我要在皋桥石屋里耕读一生。我属于林泉,不属于人间。容若,仅仅在而立之年的容若,便已经像一个饱经宦海沉浮的沧桑老者,清隽的眼睛仿佛看破了一切。
              是呀,仔细想想,生活其实需要不了很多。两间房,一片月,半壶酒,满床书,一个心爱的、知心的女子,舍此而外,夫复何求?(小注:以容若的家底,这样的日子应该不会被猪肉涨价之类的事情困扰。)
              幸福不是GDP,而是每个人自己的主观感受。
              


              10楼2009-10-06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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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若在江南就这样坚定地打算着:等回到京城,就退出官场,好好在林泉之下读书填词,好好地享受和沈宛在一起的生活。
                回家了。终于从江南返回了京城,终于回到了沈宛的温柔乡,终于可以把自己这段日子以来的反复构想付诸实现了。可是,刚刚踏进家门,等着他的却是一场伤心的变故。
                吴兆骞死了。
                当初,容若应顾贞观之请托,历尽磨难,终于救出了蒙冤流放于宁古塔的江南才子吴兆骞。后来,这位素昧平生的吴兆骞便留在了明珠府上,作了容若弟弟揆叙的西席。吴兆骞,这位江南才子,历经了足足二十年的边塞流放,费尽了顾贞观和容若多少心血的搭救,在归来的仅仅两年之后便一病而逝了。
                才进家门,容若便面对了好友之死,然后又马不停蹄地安排着他的丧事……然后是生日,然后是新年。等这一切终于尘埃落定了,容若才算喘息了一下,他默默地打算着:现在,就在这一刻,该是我为自己的人生作出决定的时候了!
                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迎娶沈宛。
                这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容若是父亲的骄傲,更是家中的长男,所以,这世上有许许多多别人做不到的事情他都可以轻松做到,但也有一些就连草民百姓都可以轻易做到的事情他却始终难以逾越。
                沈宛,就算她貌再美、人再淑、才再高,也只不过是一个汉人民间女,这等门第悬殊的婚姻又怎能够获得家人的首肯和社会的接受?
                但容若这一回铁心诀绝,这,不仅仅是争取自己的爱情,也是从世界手里夺回自我的第一步,所以,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于是,和许多俗套的电视剧情节一样,矛盾、争执、哭泣、咒骂……巨大的压力,这需要有最强健的精神才能够支撑得住,需要有最坚毅的决心才可以看到希望。
                最为难处是无言。捱到了最后,终于捱出了希望,但容若和沈宛的爱情早已经遍体鳞伤。两个人静静地对坐着,连互相拉一拉手的气力都没有了。容若就这样娶了沈宛,但是,容若有了一个续弦妻子官氏,所以沈宛的身份只能是妾,而且,她不能住在相府之内,容若单独为她安排了一个相府之外的小院。对于有些人来说,快乐从来不会凭空而来,快乐是有代价的,一分的快乐就要付出一百分的代价,为了笑颜绽开的一点涟漪就要迎接多少日夜的雷鸣电闪、狂风暴雨。
                容若争取到了这一点底线的爱情,或许作为让步、作为对家庭的回报,他暂时放下了归隐林泉的打算,继续在朝廷里作着那些他从始至终都心怀抵触的事情。每天下了班,他先要回到相府给父母请安,然后照顾妻儿,最后仅剩的一丁点的空闲才能奢侈地拿出来去和沈宛相会。容若和沈宛,不像是相府里的一双公子贵妇,倒像是闾左穷巷里的一对贫贱夫妻。他们就这样双双憔悴,双双在痛苦的幸福中痛苦而幸福地衰老。
                沈宛眼睁睁地看着丈夫的日渐憔悴,看着丈夫艰难地纠结于与相府的裂痕的两侧。这幸福来得太难,这代价来得太大。
                若这地方必须将爱伤害,抹杀内心色彩,让我就此消逝这晚风雨内,可再生在某梦幻年代。沈宛暗暗地下了决心,不错,她渴望容若,她渴望的是一个健康快乐的容若。那是一个无眠的夜晚,沈宛提出要暂时离京,回江南老家休养一段日子。
                沈宛又何尝真想离开!如果可能,她愿意作丈夫的诗笔,作丈夫的侧帽,只要是可以和丈夫形影不离的东西,她什么都愿意去作。
                但她还是执意离开,她不想因为自己而加剧丈夫和他的父母之间的裂痕——这是一个贤淑的妻子所应该做到的,也是一个深爱丈夫的妻子所应该做到的。
                


                11楼2009-10-06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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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珏。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这首《蝶恋花》,是纳兰词名篇中的名篇,但要开讲,还请恕我不得不介绍一些音律的小知识,因为这对体会这首词的情感力量是非常要紧的。
                  如果用普通话来读,只会觉得这首词悠扬婉转,悦耳动听,但是,这是一首沉痛的悼亡词,容若情感的深沉凝聚便不可能容忍这样的音色。
                  在古音里,这首词押的是入声韵,这种音调在普通话里已经消失不见了,大略来说,入声字的发音接近于普通话的第四声,但尤其短促逼仄、一发即收、苍凉抑郁。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就是用的入声韵脚,抒发的是一种沉郁顿错的家国之痛。容若这首词,声音也是一样,读起来如泣如诉,又仿佛泣不成声、哽咽逼仄。
                  “辛苦最怜天上月”,这是一个倒装句,顺过来说就是:最怜惜天上那轮月亮的辛苦。为什么要怜惜呢?又为什么月亮是辛苦的呢?因为它“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珏”。
                  这里的昔,就是夕阳的夕。环,是一种圆形的玉器;珏(jué),是一种半环形的玉器,这里分别比作满月和缺月。这句是说:在一个月中,月亮圆缺变幻,周而复始,只有一天里才是浑圆无缺的,而其余的日子或是缺得多些,或是缺得少些,总归不是圆满的。一月三十日,只有一日见团圆。这等恨事,让人如何销得!如果月亮能够一直长圆不缺,那该多好!
                  容若在说月,实则在说人,说的是如果“我们”能够长久地在一起,日日夜夜都不分离,那该多好!如果上天真能安排月亮夜夜圆满无缺,如果上天能赐给我们永不分离的幸福,那么,我,甘愿用最火热的心来爱你,甘愿耗尽我的生命来照顾你、珍惜你,“不辞冰雪为卿热”。
                  “不辞冰雪为卿热”,这是《世说新语》里的一个典故,是说荀奉倩和妻子的感情极笃,有一次妻子患病,身体发热,体温总是降不下来,当时正是十冬腊月,荀奉倩情急之下,脱掉衣服,赤身跑到庭院里,让风雪冻冷自己的身体,再回来贴到妻子的身上给她降温。如是者不知多少次,但深情并没有感动上天,妻子还是死了,荀奉倩也被折磨得病重不起,很快也随妻子而去了。
                  这个故事,在《世说新语》里被当作一个反面教材,认为荀奉倩惑溺于儿女之情,不足为世人所取。但容若却喜欢这个故事,因为世人虽然把荀奉倩斥为惑溺,容若却深深地理解他,只因为他们是一样的人,是一样的不那么“理性”的深情的人。
                  “无那尘缘容易绝”,无那就是无奈,无奈就是有所求而终不可得,是为“人生长恨水长东”,任你如何英雄了得,任你如何权倾天下,任世界如何桑天沧海,只有无奈是人间的永恒,是永远也逃不掉的感觉。
                  尘缘容易绝,是为无奈,因为“尘缘容易绝”也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之一种形态;与无奈同属永恒,只不过,它常常会放过那些芸芸众生的迟钝的心,只猎取一两个绝世多情的生命。
                  “无那”与“尘缘易绝”,从亘古的世间与世界来看都是再平常不过的常态,就如同秋月春花、潮升潮落,但具体到每个人的身上,却忽然从亘古变成了刹那,从永恒变成了一瞬,从历史的片断变成了个人的一生,从世界的一角变成了个人的全部。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话自然是站在人的角度来说的,如果我们可以化身成一朵花儿,也可以同样感慨说“年年岁岁人相似,岁岁年年花不同”。每一个个体对于他(它)自己来讲都是全部,而在旁观者的眼里却只和所有的同类一起获得了一个无情无感的统称。所以,在容若看来,无奈与尘缘都是自己的全部,是世界当中一个短暂的插曲,一个无足轻重的片断,而世界在这个时候呈现给自己的又是什么呢?——是相对于短暂的永恒,是相对于自己这深切悲怀的无边冷漠。这就是下一句的“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
                  


                  13楼2009-10-07 17: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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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桑子(彤霞久绝飞琼宇)
                    彤霞久绝飞琼字,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消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
                    这首《采桑子》,上片写仙境,下片写人间。天上人间,凡人仙女,音书隔绝,唯有心期。
                    首一句“彤霞久绝飞琼字”,便点出仙家况味。道家传说,仙人居住的地方有彤霞环绕,于是彤霞便作了仙家天府的代称。飞琼是一位名叫许飞琼的仙女,住在瑶台,作西王母的侍女。据说瑶台住着仙女三百多人,许飞琼只是其中之一,她在某个人神相通的梦境中不小心向凡间泄漏了自己的名字,为此而懊恼不已——按照古代的传统,女孩家的名字是绝对不可以轻易示人的。最后“飞琼字”的“字”是指书信,这一来,整句话的意思就是在说:很久很久没有收到仙女许飞琼从仙家天府寄来的书信了。
                    那么,既无书信可通,不知道仙女现在正在哪里呢?她为什么还不寄信给我呢?她到底心里在想着什么呢?——叠唱“人在谁边”,叹息反侧。
                    “今夜玉清眠不眠”,“玉清”也是仙家语。道家诸天界,最高是大罗,民间传说里还一直都有“大罗真仙”的说法,而玉清正是从大罗而来——大罗生三气,化为三清天,也就是说,大罗天生出了玄、元、始三气,分别化为玉清、上清、太清三般天界,是为三清天。现在我们还经常可以在一些名山道观里看到大罗宫、玉清宫、上清宫这样的名字,这都是从道家的诸天传说而来的。
                    玉清同时也是一位仙女的名字,在人间也留下了几多美丽的故事。据唐人笔记,玉清的姓梁,我们该称她为梁玉清,她是织女星的侍女,在秦始皇的时代里,太白星携着梁玉清偷偷出奔,逃到了一个小仙洞里,一连十六天也没有出来。天帝大怒,便不让梁玉清再作织女星的侍女,把她贬谪到了北斗之下。
                    但是,无论是玉清天,还是玉清仙女,在容若的词里并不会构成矛盾的解释,它们都可以并存于容若这同一个用典手法之中。那么,“今夜玉清眠不眠”,也就是容若在惦记着那位仙女:今夜你在玉清天上可也和我一般的失眠了吗?——容若自己的无眠是这句词里隐含的意思:正因为我无眠,才惦记着你是否和我一样无眠。
                    容若是在思念着一位仙女吗?这世间哪来的仙女?这,就是文人传统中的仙家意象了。仙女可以指代道观中的女子,也可以作为女性的泛指。
                    写爱情诗,毕竟无法直呼所爱女子的名姓,所以总要有一些指代性的称谓,比如前文讲过的谢娘就是一例。更多的例子是用古代的美女名字或者传说中的仙女名字。早从宋玉的《神女赋》,以至曹植的《洛神赋》,神女(仙女)的传统便创建而绵延,而仙家又和道教关系密切,在唐代,皇室贵族女子出家而入道观,在原本就以开放著称的大唐盛世之下,道观便往往成为了才女们的文化沙龙,使得文人名士们趋之若骛,衍生出一段段风流俊雅的爱情故事。
                    所以,仙女的意象早已经渐渐地固化成了一种文化符号,许许多多复杂的意思尽被凝炼在这一个小小的符号之内,使诗词的语句越发简短,而所蕴涵的意义越发无穷。随着传统的不断积淀,诗词也越发显得像是一种符号体系,我们只有具有了悠游于与诗人们同样的符号体系之内的能力,才能够领略出诗词那凝练的语句中浅层与深层的多项歧义。这也正是诗词作品的魅力所在。
                    词的下片,由天上回落人间,由想像仙女的情态转入对自我状态的描写。“香消被冷残灯灭”,房间是清冷的,所以房间的主人一定也是清冷的,那么,房间的主人为什么不把灭掉的香继续点燃,为什么不盖上被子去暖暖地睡觉,就算是夜深独坐,又为什么不把灭掉的灯烛重新点起?
                    因为,房间的主人想不到这些,他只是静静地坐在漆黑的房间里“静数秋天”,静静地计算着日子。也许仙女该来信了吧?也许该定一下相约的时间了吧?也许再过几天就可以收到仙女的音讯了吧?等待的日子总是过分的难捱,等待中的时间总是过分的漫长。待到忽然惊觉的时候,才发现“又误心期到下弦”。
                    心期,即心意、心愿。就在这一天天的苦捱当中,不知不觉地晃过了多少时光。
                    这末一句,语义朦胧,难于确解,但意思又是再明朗不过的。若“着相”来解,可以认为容若与仙女有约于月圆之日,却一直苦等不来,捱着捱着,便已是下弦月的时光了;若“着空”来解,可以认为容若以满月象征团圆,以下弦月象征缺损,人生总是等不来与爱侣团圆的日子,一天一天便总是缺损之中苦闷地度过。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


                    16楼2009-10-07 1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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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桑子(桃花羞作无情死)
                      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窗间伴懊侬。
                      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
                      这首《采桑子》,看上去只是一首泛泛的伤春自怜的小令,其实另有本事。
                      “桃花羞作无情死”,桃花,是个艳丽娇柔、多情婉转的意象,花开总要花落,而桃花的落地却是不甘心的,因为它是多情的话,无法接受无情的死。和人一样,多情的花总要有某种多情的死法。
                      “桃花羞作无情死”是从桃花而言,接下来的“感激东风”是从观花的容若而来的。感激东风,把娇红的桃花吹落,没有任它委于尘土泥泞,而是吹它飞进了容若的小窗,让它来陪伴容若这个正陷于烦恼郁闷的才子。——懊侬,就是烦恼、懊恼的意思,这里是指称烦恼中的容若。
                      下片开始,“谁怜辛苦东阳瘦”,是容若的自况。
                      东阳瘦是南朝沈约的典故,沈约也是和容若一样的美男子,也一样的才调高绝,我们现在得以欣赏四声分明、抑扬顿挫的诗词音律,还得要感谢沈约这位音律研究的开山鼻祖。沈约曾作东阳守,人们便称他为东阳,这是古人一种习惯的称谓方式。沈约在一次书信中谈到自己日渐清减,腰围瘦损,此事便成为了一个典故,习见的用法是“沈腰”或“沈郎腰”——前者如李后主的名句“沈腰潘鬓消磨”,后者如许庭“东君特地、付与沈郎腰”。有趣的是,沈约的腰肢消瘦本来是愁病所损,但一来因为六朝时代特殊的审美品位,二来因为沈约素来有美男子之称,故而沈腰一瘦,时人却许之为风流姿容。
                      容若用沈约之典也最是风流自况得得体,因为容若和沈约有太多相似的地方,除了才情与姿容之外,他们都有一副孱弱易病的身体,也都是各自时代里为人欣赏、为人仰慕、为人效法的模特。——容若二十四岁那年刊刻的第一部词集题为《侧帽词》,用的是北朝独孤信的典故:独孤信姿容绝代,大为时人所慕,一天他出城打猎,回来的时候不小心被风吹歪了帽子,独孤信要急忙赶在宵禁之前回城,并没有留心到这个小小的细节。等到第二天,城里却突然出来一件怪事:满城的男子们尽是歪戴帽子的造型,流行就是这样,比风吹得还快。
                      容若词集用独孤信侧帽的掌故,正是贵公子风流自赏的姿态,和消瘦的沈约正有一拼。所以,容若以东阳瘦的掌故自况,自是贴切得很,同时也交代了自己正在病患愁闷之中,无力出门,故而需要那窗外飞来的多情桃花的陪伴。
                      “春慵”,是说自己之所以身心如此慵懒,非关他事,只因为春天将尽。
                      ——但是,事情真的是这样吗?
                      “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脱自王次回的“个人真与梅花似,一片幽香冷处浓”。王诗有个主语“个人”,容若化来的句子却没有主语,凭空生出了几多歧义。如果主语是桃花,这就似是在说,桃花虽艳,却不及芙蓉的清幽,纵然在寒冷的地方也散发着浓浓的芬芳。——这里又可有两解,一是桃花不及芙蓉可以在冷处有浓香,二是桃花不及芙蓉,桃花落到了房间里寒冷的角落,偏偏幽香更甚。这两个解释,在文法和意思上都是通畅的。
                      但是,如果浓的是“幽香”,那么“冷处浓”显然不是在说芙蓉,因为芙蓉和桃花一样,也是属于春夏季节的,所以,只有王次回原句中的梅花才真正堪当此喻。而容若把王诗原句中的“幽香”换作了“幽情”,这一字之差,涵义迥异。“幽情”应当是人的情愫,是容若自己的情愫,是容若自比为“不及芙蓉”。
                      


                      17楼2009-10-07 1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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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桑子(非关癖爱轻模样)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这首《采桑子》原有小题:“塞上咏雪花”,是容若在陪同康熙皇帝出巡塞外的路途当中写成的。和他的京华词作、江南词作不同,容若的塞外作品自有一番别种风情,正是一方水土造就了一类词风。
                        从标题来看,“塞上咏雪花”,按照传统的分类,这是一篇“咏物”的令词,但容若的独特之处在于:他打乱了传统咏物诗词的一个内部分野,造出了一种“错位”的手法。——传统咏物的诗词里,咏雪早有名篇,譬如祖咏《望终南余雪》: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
                        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再如韩愈的《春雪》:
                        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咏花的名篇也有很多,比如薛涛的《牡丹》:
                        去春零落暮春时,泪湿红笺怨别离。
                        常恐便同巫峡散,因何重有武陵期?
                        传情每向馨香得,不语还应彼此知。
                        只欲栏边安枕席,夜深闲共说相思。
                        这些咏物名篇之中一般又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祖咏《望终南余雪》那样的写生图,但见物态而不见我心,一类是薛涛《牡丹》那样的比兴式的借题发挥体,由物而及我,明言是物而实言是我。从这层意义上说,容若的这首咏雪小令即属于后者。但我们会惊奇地发现:前人有咏雪、有咏花,容若咏的却是“雪花”——他完全抛开了咏雪的成规,把雪花当作和牡丹、菊花一样的“花儿”来作歌咏,以咏花的传统来咏雪,给读者的审美观感造成了一种新奇的错位,这正是容若才调高绝而天马行空、自由挥洒而独出机杼的一例。
                        “非关癖爱轻模样”,这一句化自孙道绚的咏雪词“悠悠飏飏,做尽轻模样”。“轻模样”这个词,略显轻浮、轻薄之气,似是在说:这种轻浮的模样不是一个君子所应该喜欢的。是呀,雪花无根,轻轻薄薄,一个劲儿地乱飘而没有一点点稳重的样子,哪像牡丹的稳重,哪像梅花的孤高,简直就是一种再轻浮不过的花儿了么!——看,如果是以咏雪的角度来咏雪,自然不会出现这种问题,而一旦把雪花也当作是群芳之一种,以花儿的标准来评判它、衡量它,就会发现它竟然如此的不合格!这就是错位手法在凭空地制造矛盾,制造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新矛盾,然后,再以一种新奇的手法来解决这个矛盾。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容若像是在用一副自我辩解的口气:我也知道雪花是一种轻浮的花儿,而我也并不是一个特别喜欢这种轻浮之美的人,我之所以喜欢雪花,只是因为它在群芳尽绝的寒冷地带里如此惊人地显示了它那与众不同的美。它的美是孤独的,只属于“冷处”,在其他地方全然不见,而相反地,在它自己的寒冷世界里也一样看不见其他的花儿。
                        那么,它为什么是这样的孤独、这样的与群芳难以和谐共处呢?不为别的,只因为它“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这一句是全词当中的点睛之笔,表面上在解答上一句里留下来的关于雪花的疑问,实则却是容若的自况:雪花的根芽不是来自泥土,而是来自天外,它和我一样,不属于这个绚烂富贵的金粉世界,它虽然美丽,但绝不会与牡丹、芍药为伍。这里,便呈现出了全词当中的第二次错位:如果雪花没有生在寒冷孤绝的天外,而是生在人见人羡的牡丹和芍药们的富贵世界里,这对它而言算得上一种幸福吗?而我,一个本属于山水林泉的诗人词客,生长在富贵之家、奔波于仪銮之侧,这种人见人羡的生活对我而言算得上一种幸福吗?——这便是本性与环境的错位,就如同林妹妹嫁给了薛蟠,就如同妙玉被方丈指派去给寺庙里“请”佛像的游人们开光收费。(小注:就如同让好熊哥哥模仿安意如的风格去讲解纳兰词。^_^)
                        这种天性与环境的错位便造成了这样一种感受:生活是一场早经注定的悲剧,是以一己之力极难摆脱的悲剧,而生活又不得不在这个错位的悲剧中继续下去。这便是一种凄凉到骨的无奈,明知生活在别处,脚力却走不到那里,就算你仅仅是讲给人听,也没人信你。
                        “谢娘别后谁能惜”,“谢娘”前文已经讲过,一般是对心爱女子的代称,但这里的谢娘却实有所指,就是前文也已经介绍过的那位晋代才女谢道蕴。当初,谢道蕴比拟雪花,以一句“柳絮因风起”得享大名,可谓是雪花的红颜知己,而如今,谢才女早已红粉成灰,你这生长于孤独、生长于天外的雪花还能够寻找到第二位知己吗?
                        读到这里,我们才明白容若这“谢娘”一词看似实指,其实一语双关,它并没有舍弃这个美丽词汇里“对心爱女子的代称”的意象。这个谢娘到底是谁呢?一定就是容若的发妻卢氏。他们在一起仅仅生活了三年,三年的知心的快乐换来了一生的悼亡与思念。


                        24楼2009-10-17 1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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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间一段和谐


                          25楼2009-10-17 1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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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和雪花做伴的,有寒月,有悲笳,有张狂的西风,有大漠的流沙。这一切苍凉的符号密集地堆积出了一个苍凉的意境,之后,戛然而止。
                            戛然而止的背后到底是些什么呢?雪花可在思念着千年之前的那位谢娘,容若可在思念着三生三世之前的那另一位谢娘?雪花可曾在北方的极寒之地找到自己的天堂?容若可曾在注定的那个金粉世家里冲到自己的渔村蟹舍?
                            在真正的那片北方的极寒之地,多年之后,阿赫玛托娃也写过一首咏雪的名篇,她悠扬的哀歌弥漫在雪花的飞舞之中,在某一段已经被雪花遮盖而看不清方向的道路上,“在某个不可考的远古的世纪,我和你曾在这路上并肩而行。”——你,既是你,也是我;既是相知于我的你,也是天性中的那个我。我虽然刻骨地绝望于在今生今世里与今生今世的疏离,却不妨幻想在某一个不可考的远古的世纪,我,和我天性中那个真正的我在一条真正的属于自己的道路上,并肩前行。


                            26楼2009-10-17 1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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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采桑子(而今才道当时错)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历代诗词被传唱出无数名句,各有各的性格。李商隐“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这是一类,你说不清它到底要表达什么,说不清诗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句子里的每个字、每个词、每个典故,你都能说上明确的意思来,而当它们凑成了完整的一句话,你却迷惑了、茫然了;李白“明月下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不度玉门关”,这也是一类,意思明确,用语朴实无华,却自有一番磅礴大气,沛莫能御;岳飞“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也是一类,家国兴亡之悲,匹夫有责之志,无不溢于言表;马致远“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也是一类,只是几个名词的铺陈,看上去客观冷静,如同一幅风景画小品,却以精选出来的一些意象的堆砌表达了画中人的悲凉与忧伤……
                              容若的名句却是另外一种风格,直抒胸臆、脱口而出、不加雕琢、平淡如话,譬如“人生若只如初见”,譬如“情到多时情转薄”,譬如“当时只道是寻常”,都只是男女世界里最平常不过的感情,容若有过,你我也或多或少地都曾有过,这般感情以最平淡的语言表达出来,却在第一眼就把人打动。
                              是的,有些句子的好需要用岁月来体会,譬如“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有些句子的好需要反复吟哦才能体会,譬如“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有些句子的好是在读不明白的困惑中体会到的,譬如“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而容若的好,却在于明明白白、直指人心,弹指间便道破了世间每一个情中男女的心事,只一个照面便会使人落泪。
                              若以佛事喻诗词,李杜当属大乘般若一脉,胸怀兼济之情,词多绚烂之笔;李商隐如同三论宗,词章一出,美到极至,也摸棱到极至,待要说,却说不出,正是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出;姜夔一身兼天台与律宗二门,先是一个圆字,圆融三谛,有大包容之相,兼之法度森严,绵密细致,钻之弥深;辛弃疾如同唯识宗,义理深邃、论说谨严,理常在情之侧,情不在理之上;至于容若,却如禅宗,他的词句每有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力量,让人在第一眼相识处,便骤生顿悟之心。
                              这首《采桑子》便是一例。“而今才道当时错”,劈头道来,恍如禅师的当头一棒。但细想想看,这一句又有什么特别的呢?如果翻译成白话,无非就是“现在才知道当时错了”;或如“人生若只如初见”,也不过是“人和人之间要是都能保持最初见面时的感觉就好了”;“当时只道是寻常”,就是“当初拥有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直到失去了以后才知道珍贵”;这样的句子如果拿到现在,恐怕就连《读者》和《青年文摘》这样的杂志都不会刊登,要登大雅之堂就更别想了。
                              不过,从词的正根来说,本来就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东西,当初的知识分子去填词,就好比现在的部长、局长和大学教授们去写流行歌曲的歌词,作为闲情逸趣倒也无妨,但毕竟不是个正经东西。但是,词的魅力其实也正在这里,正因为“不是个正经东西”,才更能够直抒胸臆、不必遮遮掩掩,才可以放下“文以载道”的黄金帽子,才可以扯开“诗以言志”的西服硬领,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于是,最普遍不过的情感,最平常不过的言语,经过容若那浸淫着绝世之天资与学养的喉咙,不经意地流露出来,遂成千古的名句。这,就像莫迪里阿尼在酒醉之中、在狂欢之后,匆匆几笔散淡的勾勒,便可以在拍卖会上赢得一个天价。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另一种美,就在于语言的歧义。“当时错”,现在才明白了、才后悔了,可是,当时“错”的究竟是什么呢?是我当初不应该与你相识,还是当初我与你不该从相识而走得更近,还是当时我应该牢牢地抱住你、不放你离去?——“错”,可以是此,可以是彼,词中并没有交代清楚,也不需要交代清楚,那个宽敞的空间是留给读者的想像力的,作者不应该去侵占、去剥夺,也不能够去侵占、去剥夺。
                              “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这句是设想那个女子,她在偷偷垂泪,她是在为我伤心,还是在为自己伤心?是在为失去的伤心,还是在为得到的伤心?
                              红泪,形容女子的眼泪。当初,魏文帝曹丕迎娶美女薛灵芸,薛姑娘不忍远离父母,伤心欲绝,等到登车启程以后,薛灵芸仍然止不住哭泣,眼泪流在玉唾壶里,染得那晶莹剔透的玉唾壶渐渐变成了红色。待车队到了京城,壶中已经泪凝如血。
                              红泪,形容女子的伤心,一般用来作为泛指,但容若用这个典故,不知道有没有更切合一些的涵义呢?——有情人无奈离别,女子踏入禁宫,从此红墙即银汉,天上人间远相隔。这,是否又是表妹的故事?说不清。
                              “满眼春风百事非”,这似乎是一个错位的修辞,要说“百事非”,顺理成章的搭配应该是“满眼秋风”而不是“满眼春风”,但春风满眼、春愁宛转,由生之美丽感受死之凄凉,在繁花似锦的喜景里独会百事皆非的悲怀,尤为痛楚。此刻的春风和多年前的春风没什么两样,但此刻的心绪却早已经步入了秋天。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回想当时的分别,明明知道再也不会有见面的机会了,但还是强自编织着谎言,约定将来的会面。那一别真成永诀,此时此刻,欲哭无泪,欲诉无言,唯有“落尽梨花月又西”——情语写到尽处,以景语来作结;以景语的“客观风月”来昭示情语的“主观风月”;这既是词人的修辞,也是情人的无奈。正是:无限愁怀说不得,却道天凉好个秋。


                              29楼2009-10-24 2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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