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细雪鞭笞天地宇内，我爱极白茫茫的阒静，然五指僵肿弗能屈伸，生硬地蜷成拳拢在袖中汲暖。风响朱䈳铜锁，铁面狰狞似的将我驱逐，深而久地寰视，识趣折返，却在人影绝迹的路旁听闻响动，只作是鸟雀不耐饥寒来冒险觅食。
素手自袖中抽离，举掌探红柿，指腹初及皮表，锥心的冱寒倏地黏住并侵蚀进肌理，教人不防，唯深而长的匀息，权作缓解。叶梗与红柿紧依牢牵，反复旋扭仍不能摘下，决意要尝红柿似的，又以右掌扶柿，左掌帮衬着，折断叶梗方得红柿。
“一柿红，事事红，来年你会有祥瑞福祉，万事顺遂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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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游廊接通乐寿堂与景祺阁，半面繁茂半面荒芜。鞋底叩响青砖，如踏荏苒时光，将粉雕玉琢的孩童哺育成亭亭玉立的娇娥。噼啪霖雨犹琵琶转轴拨弦，斜眄日晷受滂沱冲刷，把尘埃悉数洗涤，汇作涓涓混作泥。
霖雨其雱敲砖叩瓦，冷眼哂笑闻人将无知莽昧老妪奉作金科玉律，说道莳花弄草之易。确乎如此，只她身傍亲眷，要甚么花甚么草，皆是句只言片语的冰冷的吩咐——而我，到底今时不同往日。
倏尔牵唇，我只有两个字的无可奈何，认命。
“她连你都照顾不周，是该早些打发去做杂役粗活。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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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昨夜读塞下曲，今朝闻秋风响廊穿堂。我傍朱牗立西风，伸手欲接，黄叶边缘擦过手掌，急转打旋儿扑地。扬眸绵藐微睇，恃美扬威的风光不御节令气候，摔作泥屑污垢。自古逢秋悲寂寥，诚然如此，我亦不能免俗，无端怀想额涅音容笑貌。
阎王将额涅索扣，并赔附我的天真欢欣，偌大紫禁城中，无一是家，无一不是家。彼时雕梁画栋的楼阁，而今也会对我目露凶光、昭显獠牙，面容狰狞入梦。夜半梦回，扉牗之外窸窣鸣风，时而缭绕呜咽，时而激越短促，是为谁作的悲歌挽别呢？
掂量其啖食五谷的肉体凡胎，妄自尊大以媲比神佛，扬言欲度化我的苦厄，铮铮掷地，喋喋发自肺腑，并迎我寒光冷面报以春水清波。怔愣错愕的罅隙，还馈其鄙夷，髫龄幼女未尝尘寰辛酸百味，以为身在皇家，自当翻云覆雨为所欲为。
“没甚么要帮的，况且——你也帮不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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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向时，我趴伏在额涅膝头，听她讲京华风貌人情。她手秉苏绣纨扇，衣襟前怒放春日蓬勃的芙蓉，直要艳绝景仁门庭的芬芳。檀唇翕张，滟滟口脂丰谀她的温柔，梨涡泄露笑意，眼波蜿蜒如春水破冰，我枕着从启祥门摘下的碧桃花，梦里嗅的是红墙外的风味，她低眉吻过娇娥粉靥，兀自把髫龄欢乐回想。
铺肆鳞次栉比，不似宫中琪花瑶草相陈，给蝉虫造势助威，其气焰嚣张镇日聒噪喋喋，昼夜教人难耐，恚怒填膺。此处临水而设，池水中莲花亭亭出淤泥，红鲤游弋怡然自乐，臂肘枕栏，向池中投瓜子仁，竟有群鲤引颈喁喁教人发笑。
这是大清的皇城国都，如李太白念兹在兹，天下文士矢志不渝奋头迈进的长安城。
“你既知冒昧，何必多此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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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华灯初上，浩浩天阙流光，华美不可方物。
绚美的烟火，繁庶的市肆，上元夜摩肩接踵的人潮，以及亮彻半面天宇的灯彩，符江或多或少跟我提及。彼时我亦遐思胞兄的新邸，育养额涅的门庭，甚而古朴拙旧的青瓦石墙，而今如遁空门，清心寡欲——不敢常时梦酣。
世间尝尽苦厄的凡俗皆祈愿死后羽化登仙，自此操揽尘寰生杀予夺，没有人不愿居高临下俯瞰睥睨芸芸，看他们如蝼蚁草芥，看他们苦心孤诣经营一生。然我今夜高伫角楼，猎猎长风灌袖，人如蓬草浮萍，无可攥抓傍倚，愈登高愈清绝孤孑。
我没能得以救赎，反而越陷越深。
“但你不必记得，终究只是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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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漱芳斋于泰半皇女心目中是两不相干的荒芜地界。我初来亦憎亦怨，诸般不适，只是久而久之，亦明祸兮福所倚——六宫宛如修罗场，魑魅魍魉遍地横行，倾身炼狱，要么身死殒命粉身碎骨，要么练就金身，自此刀枪不入邪祟退避。能避开刀光剑影，无处不是南山，何妨茅屋草椽？
廊庑下长风呜咽，暗夜如张血盆大口的猛兽蛰伏，伺机将白昼华光之下的富丽、慈和、孝悌吞噬。余留尔虞我诈的刀光剑影，以及舔舐创痕，蜷缩在他人怜悯中的孑身苦命人，在瞻望长夜明月时，生怕寒光落照——广寒广寒，数千载炼熬的清冷，我如何敢承？
年深岁久，留给漱芳斋的除却历朝历代的长吁短叹，大概只是晦气积留下的尘埃。
“我像你这么大时，也不知道宫中还有漱芳斋，供没有生母、也没有养母的孤女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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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凛冬卧河的桥是孤寂的，再不会有潺潺流水极尽温柔地跟它诉说北国的黄沙朔漠，更无南地的青砖黛瓦。深入骨髓的冱寒侵袭京师，扫阅皇城八方莫不莹白，娇生枝头的梅拥寒而绽清冽的香，秾丽姿态不输春华。
倒非衣衫褴褛不足蔽体之辈，而雪泥相融相糅混生污浊，垂睑细量裙琚边缘，乌黑圈沿实不忍久视。若要为贼，不仅应学成偷盗，还要学会销赃，不使旁人察觉。显而易见地是，小姑娘以为生得天真皮囊便可为拙劣的手脚遮掩，瞒天过海。
抻袖之余业有宫娥千挑万选，为迎合我挑茶斡刺之心，锤炼锻造出的眼光独到。梅骨清瘦且不必清矍负傲，亦不必疏密错落有致，精神奕奕。纤指捻梅，对小儿战战兢兢且纰漏横生的说辞报以贬斥。
“一个谎话，需要千百个谎话来遮补，下一句预备说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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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裙琚边缘拂过花圃中蔓生的凌乱的草叶，鞋履叩响青砖。宁寿宫常年安寂阒静若古刹，是皇嗣们年幼时惯来的嬉顽场地。疏映在我身侧低垂螓首若有所思，檀唇启复阖，这桩心事在心中盘桓雀跃，时而教人怅然时而教人欣忭。
那是我初见沈氏公子。他的出身若无皇姑的品秩点缀，实不过京中的无名小卒，何谈出入王谢宗室之庭。汉人天然一段儒雅风貌，谦谦君子，举手投足莫不恭谨，温润如玉。他噙笑为符江开脱，安慰我叮嘱我，即便得知我的身份也无半点波澜可寻。
世上焉有如斯狂悖之徒？面对我时气定神闲。
“我也不知道呢，先生说下回再讲，我们也只好散场。若有机缘，或许能闻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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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从长春宫奉命“探望”的宫娥颐指气使，将主子的话原封不动转达，语气强调拿捏得有形而无神。我讥诮她不如廊庑下豢饲的鹦哥儿学舌，她气鼓鼓甩袖折身，这才得以驱拂聒噪还我清宁。早在我察觉异样时，我就猜到疏苓的症状比我更严重，毕竟她才是拾拣那半篮白果的功臣。这是我亲手铸成的罪孽么？澹然莞尔——只怪娇娥年少执拗。
朱漆添彩的锦盒中药瓶摆放得尤为整齐，不疾不徐至长春门，举目见石榴累累满枝，引人垂涎三尺。景仁门的青杏也尝垂满枝头，摘杏藏杏的娇娥却不再是我。扶墙而立，长风吹我衣袂，金乌抡过光束照耀宫阙，琉璃瓦金光如攒如聚，清扫落叶的宫娥垂眸阒然，不曾发觉宫门外的不速之客。
“送”之一字，终究太沉，沉甸甸地教人难以启齿坦然相道。
“这么久了，你还是改不了‘自以为是’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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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我藏身在角隅之地，叠掌贴地，青砖浸凉凄寒。不肖黄门唱礼，亦毋需喇嘛诵经，眼泪夺眶流泻，在未施粉黛的双靥落下痕迹。此际——天下同悲，怀缅贤良淑德的女君，畴昔错舛慷慨不咎，只颂与世垂范，无二的恩德。
举哀之仪初毕，逡巡诸姝泪眼滂沱之貌，俨为中宫亲生子女。饶我平素言辞忤逆不善，亦不敢堂皇指摘讨伐充溢满目的虚情假意，借晦暗遮罩的边沿，退离她们浓墨重彩欲将唱戏的四方台。跨槛那刹极目远眺，檐下铃铎喈喈溢响挽歌，这位坐镇坤宁的女君终随西昳的光束淡出尘寰。
姹紫嫣红簇拥枝桠，满心欢喜以为看赏之客络绎，然举国同悲，今年的春色注定要为孝荣皇后作陪葬。夜风呜咽卷翻衣袂，明朝的光耀却不如畴昔附着在镶黄旗富察氏门庭，人走自然楼空，滚热的茶也温凉。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饶是女君至尊，不外乎长眠青山。
天下的怜悯恻隐之心相通，却未必相仿。
“儿臣恭送皇额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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