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声玉振今又闻—重看《孤星泪》谈孙道临等大师的配音艺术

近日重温1935年弗雷德里克·马奇主演的黑白版，译名《孤星泪》，不仅领略了不同改编者带给观众的三观认知，也从另外角度欣赏到了不同大师的配音诠释。这是公认的《悲惨世界》小说最经典改编版本。摄影、节奏、表演俱佳，只是缺少史诗的壮观。本文撷取从冉阿让被判罪服苦役、到受米里哀主教感化重新做人的故事片段，写一点肤浅的观后感。由于主要是欣赏配音的魅力，角色的表演在其次，所以下文有时直接称呼配音者的姓名而非剧中人物。请原谅我的大不敬！孙道临（配冉阿让）、毕克（配沙威）、乔榛（配米里哀主教）。
一般来说，接受一件新事物，难免受先入为主的影响，不过就这两个版本而言，虽然先入的是彩色版，但今天我想说，我更喜欢黑白版《孤星泪》的冉阿让。为什么？因为故事发展、人物性格等展开得合乎逻辑，相同的事（为面包）或人（如苦役犯让弗鲁）前面有铺垫，后面有呼应，不同的人（两位传教士）之间还有比较。铺垫，能把人物性格的来龙去脉阐述清楚，能把故事情节发展表述合理，能把内在的逻辑解释明白。黑白版的铺垫非常详尽，有些章节仅仅是一笔带过比如勇士客店，而有些段落则浓墨重彩不厌其烦，冉阿让怎么由善变恶、再由恶变善，交代得很自然很逻辑。

先说说冉阿让出场时给人的第一印象吧，彩色版里主人公的亮相，是一位饱经风霜、体态发福的大叔见义勇为扛石救人，我记得第一反应是捏把汗的“他行吗”？而黑白版里的冉阿让身材消瘦，面色清癯，才更合乎“饿极生偷”的逻辑，我的第一担心是“判几年”？锁在被告席的铁笼后面，他的目光是清澈的，自辩是语无伦次的：
冉阿让（孙道临配音）：（语调低沉）我……我……我并不想偷，大人！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那……那是我姐姐还有她的全家，都得靠我养活。（声调拔高）可是没活儿干，没面包。没吃的，我……我可以饿着，可不能让孩子们饿着？总……总……总不能看着孩子们饿得直哭，不去想办法啊。
法官：这些跟我们没有关系！法律是明确的，判决是：到船上服十年苦役。
孙道临：（颤抖）十年？判十年！……不能这样，你们不能把我送上船去，（慌乱）你们不懂得挨饿是什么滋味儿，你们不懂得没活儿干是什么滋味儿！（高声调）我想尽了办法，我……我一天走二十英哩去找活儿干，没活儿干！没面包！我并不想偷，只是因为饿呀！饿呀！饿呀！（声嘶力竭）你们不能把我送走，你们不能让我离开她，（挣扎）你们不能这样把我送走！你们不能！

这里的孙道临，丝毫没有哈姆雷特口若悬河的从容，也没有基度山刀刀见血的犀利。他把冉阿让坎坷一生的铺垫，表达得简洁完整，对法律由希望转为绝望，是秩序把他从活人变成了机器，是生活把他从良民逼成了罪犯。
船上管事（杨成纯配音）分发苦役犯的食物，机械地叫号，筋疲力尽刚刚得空休息的冉阿让反应慢了一拍，怯生生地向他争取自己那一份时，得到杨成纯漫不经心的冰冷拒绝“哦，你来晚了”。忍气吞声的冉阿让只得嘀咕一声“又白说了”，一个又字表明，缺吃短喝在冉阿让身上是经常发生的。他很清楚自己的生杀大权攥在对方手里，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之前他也肯定争取过，也肯定全都白说了。回到自己床铺前，冉阿让已是目露凶光，问上铺的冒领份额的苦役犯让弗鲁“我的面包呢”？让弗鲁（邱岳峰配音）撕扯着手里的面包，未置可否地呵呵了两声，于是，孙道临咬牙切齿爆发了：*****！跃上上铺揪住让弗鲁痛殴，当年自己就是为了一块面包，才落得今天这般惨状啊！胳膊拗不过大腿，而胳膊与胳膊还是可以拗一下的，不然胸中这口恶气无法吐出来。打斗中面包落地，引来更多的苦役犯争抢和群殴，人活着不就是先顾肚子吗？顾不了肚子哪还顾得了脸？这里的面包是抢是偷已不重要，编剧想借影片开始审判冉阿让的铺垫手法，再次强调，为了一块面包，人们可以什么都不顾。从此，冉阿让人性里的“恶”开始扎根生长，这世界险恶得必须以恶对恶，才能艰难地继续活下去。顺便说一句，让弗鲁今天露脸，是呼应五年后跟马德兰市长当庭对质（审判假冉阿让）的需要，今天发生的一切的因，都是将来所发生的一切的果。

其次说说沙威竞聘上岗，上苦役船负责安保，维持秩序。主持应聘会的考官（胡庆汉配音）公示了沙威的部分履历表，其实是想让他知难而退。沙威嘴唇颤抖，羞于启齿但又不得不鼓起勇气。
沙威（毕克配音）：那上面（指履历表）说的都对！我父亲是个死在苦役船上的犯人，我母亲是妓女，我自己生在监狱里——我发过誓，我绝不愿意属于那种人！要脱离那种人——我是脱离了。我认为社会上只有两种人：一种破坏社会，一种保卫社会。《法令大典》那就是我的圣经！如果……如果没有这信念，那我……我还有什么呢？请相信我！大人，我要永远忠于法律给我的职责，它是我的生命，如果失职我宁愿毁灭（主考官胡庆汉大印一盖：准予委任）。
毕克在这里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容不得别人对沙威的卑微出身有丝毫鄙夷，充分表达出沙威对社会等级的固执己见，对社会秩序的极其看重，对现有法律的誓死捍卫。从这里可以看出沙威的偏见匪夷所思，按“龙生龙凤生凤”的世俗理念，他那种出身，只能在社会底层虚度一生。但倔强的沙威不屈从于命运，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靠一己努力奋斗可以改变人的宿命。彩色版给人的概念就是“龙生龙凤生凤”的，沙威与冉阿让的对立，来源于父亲对自己的训诫，可说是成见或偏见（他亲眼目睹冉阿让扛石救人，小小心灵暗暗钦佩赞赏才合乎逻辑呀）。黑白版里沙威也是亲眼目睹冉阿让的扛木救人，此时的沙威是船上的侦缉长，是个唯法律为衡量标杆的秩序维护者，他的职责只有止暴治乱，拯救生命或灵魂那是医生和神父的事。只是沙威的出身决定了他并非天生就是恶人：
苦役犯（尚华配音）：把铁圈拿掉吧？他脖子受伤了。
沙威（毕克配音）：对不起，这是法令！只有医生能下这命令。
尚华：可是医生上岸去了。
毕克：那没办法，只好等着。（声调逐渐爬高）只要我负责法令不管好坏还是一般的，都要一丝不苟地执行。把他带走，尽量救护他。（突然降八度）铁圈不能拿下来。
在他驳斥苦役犯的请求时，用的是“对不起”而非“闭嘴”很能说明问题。两个版本的比较，彩色版的扛石是遥远的童年记忆，黑白版的扛木是今天的亲眼目睹，哪个印象会更加深刻呢？重叠到马德兰市长大雨中趴在车辕下扛车救人，沙威能记住的显然是后者。看似面无表情的沙威，说话能有那么一句小尾巴，不由我心为之一动：说到铁圈，按常理沙威嗓门应该是高八度，原来他的凛然不可犯，也是有软肋成分的。此时的铁圈并不是唬人的法律象征，而是掩饰内心柔软的盾牌了。在他的竞聘中，我们曾听见了那句“如果失职我宁愿毁灭”的誓言，为最终自沉于塞纳河留下了伏笔，或者叫情节发展的铺垫。

其实，社会偏见早就决定了沙威再怎么死心塌地也不可能飞黄腾达，那履历表上家庭背景写得很明白，因此，他看似脱离了父母那种人的阶层，其实他想跻身的另外那种人的阶层他根本就进不去。他想出人头地的远大志向，完全是自不量力的痴人说梦，上船去监管苦役犯，才是他能体现自身价值的场所之一。有些版本里，沙威是统治阶级的鹰犬，生来就是冉阿让的对立面，忠于职守是表面现象，深层次是阶级偏见或仇恨。在黑白版本里，他们本来就是同一阶级的，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沙威最终能良心发现，放过了自己的阶级弟兄，因为沙威的人之初“性本善”。深层里的他，是能理解社会底层的爱并为之感动的，也只有冉阿让的爱能更感化他，只要人性尚未完全泯灭，在“与人为善”和“为虎作伥”之间，才会作出他能作的判断和抉择。

最后来谈谈神父们。有些铺垫手法，靠的是对比。刑满释放前的船上布道，神父（孙渝烽配音）完全是敷衍了事的小和尚念经，与其说是劝勉众人，不如说是在走过场，那些不痛不痒的话，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所云，既没有抑扬顿挫，更谈不上洗涤灵魂，他的平庸说教，是为了在以后的对比中，反衬出后面出场的米里哀主教（乔榛配音）的高尚和感人，也就是说，没有孙渝烽这些空洞言辞的铺垫，乔榛那些朴实动情的话就进不了冉阿让的灵魂：
神父（孙渝烽配音）：希望你们在服刑期间，对你们过去所从事的邪恶行为已经有所反省。现在你们又获得自由，要重新踏进世界了。你们要竭力做个诚实、庄重而又近神的人，要祈求神明，永远信赖祂永恒的仁慈和宽恕，平安与你们同在，孩子们！
当米里哀主教出现在冉阿让面前，那种凛然不可欺的正义感，着实震撼着“由善变恶”很久了的冉阿让，压制着冉阿让的恶——虽然主教的身材比冉阿让矮了半个头，说话时必须仰脸看着冉阿让——第一个雷声，伴随着一个地狱来的黑影，冉阿让警惕地跨进门来，四处张望。米里哀主教平静地迎着那目光。
冉阿让（孙道临配音）：我有钱！我一共攒了109个法郎，本来是171个，他们克扣了我的。我能住一宿吗？
米里哀（乔榛配音）：当然可以（放下书起身，走到冉阿让面前，仰头直视其脸）你累了，饿了，（转脸）再添一份餐具。请坐下。
孙道临：慢点！我得告诉你，我是个囚犯，护照是黄颜色的。他们命令我走二百英哩到蓬拿里警察署去报道去。这三天我走了一百英哩了，酒馆客店全都往外撵我！没人敢留我，没人！我吃饭住马房，都能给得起钱呐。
乔榛：哦，不能让你住马房！我们欢迎你。晚饭做好了，都是现成的，一会儿给你铺个床，来烤烤火吧。
孙道临：哦，你不往外撵我？你们是好人呐。你叫什么？你不是客店老板？
乔榛：我不是客店老板，是传教士。
孙道临：传教士？呵，呵呵呵呵，真是……我多笨哪！那么，你不要我给钱了？
乔榛：不要，先生！当然不要。
孙道临：你叫我先生？从来没人这样叫过我！要知道我名字吗？我名字叫……
乔榛：（及时打断）你没必要告诉我。对于传教士，你是兄弟！明白吗，兄弟！来吃晚饭吧。
屋外滚过第二个雷声，冉阿让正在餐桌边机械地咀嚼着。女仆应主教吩咐，拿来了招待客人时才用的银盘子，放在冉阿让面前，窗外响起了第三个雷声。他拿起银盘子翻转端详，心中仍有疑惑：我是客人？我是兄弟？
乔榛：这是你房间，我们尽了力了。希望你感到安适。要是你冷，盖上这鹿皮毯子，你就暖和了。
孙道临：（色厉内荏）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晚上不会杀了你？
乔榛：哦？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杀了你？看样子你相信我，那我也应该相信你是不是？（把照亮冉阿让心灵的烛台递过去）晚安！
天边响起第四个雷声，冉阿让焦躁地关窗；响起第五个雷声，冉阿让和衣而卧辗转反侧；在第六个雷声中，冉阿让被噩梦惊醒翻身下床；在第七个雷声里他摸到主教卧室，举起铁杵。看着睡梦中主教安详的面容，心底沉寂已久的善终于回归了！电影里冉阿让经历过两次洗礼，一次是为了得到银器，准备袭击主教的一瞬间，他放下了手中的铁杵，转身离开，另一次是他去法庭自首，洗脱了他人的罪名。前一次他放下了仇恨，选择了光明，后一次他洗净了自己的灵魂。孙道临的配音，也紧随着冉阿让的情绪变化而变化着——初次被判时清纯，服苦役时凶狠，面对芳汀时和善，面对沙威时冰冷，二次出庭时镇定，面对珂赛特时慈爱——那是后话。

第二天清晨，主教正在吃早饭，女仆向他发牢骚时，巡警带着冉阿让回来了。
士兵：（敬礼）主教大人，这人是冉阿让，黄颜色护照的囚犯。我们发现他在逃跑，把他逮住了。发现带的银器有你家的记号。
乔榛：（平静地搅动茶匙）这是怎么回事啊？来，冉阿让，又见到了你我很高兴，你忘了把我给你的一对银蜡烛台带走，它至少值二百法郎。你怎么没把它带走呢？（起身绕到士兵面前）他没告诉你们，这些银器是留他住了一夜的主教送给他的？
士兵：他说过了，可是我们很自然地想到……
乔榛：（打断）你们很机警，你们尽到了职责，可是你们弄错了，银器是他的。
士兵：那么可以放他走了？
乔榛：那当然啰！把行李袋和护照还给他。谢谢！再见，朋友们。
再次听见孙道临颤抖的声音，上一次听见，是在法庭上。
孙道临：这……这……这是真的？我……我不用再回到那船上去了？你……你……你让我自由了？
乔榛：自由？哪儿有人是自由的？希望有人能告诉我。对，你可以走了。（取下壁炉架上的银烛台）冉阿让，这一次你别忘了把你的蜡烛台带走。
孙道临：（声音哽咽）你……你把它给我了？
乔榛：一个人活着就是为了给，而不是为了取！我给了，作为回答，希望你也能这么做。
冉阿让被逼偷窃，十多年的苦役生涯，看够了弱肉强食，听够了辱骂谎言，受够了皮鞭镣铐，今天，顽石终被粉碎，冰山就此消融！他无力地瘫跪在地，主教温暖的手像施洗一样放在冉阿让的头顶上。如果说昨夜那雷声是五雷轰顶，现在主教平静的话就是醍醐灌顶了。那自然界雷声不露痕迹地适时铺垫，巧妙地被比喻作冉阿让内心的挣扎以及“恶”在崩塌。主教的一举一动，在他心里都是炸雷，轰击着他满是“恶”的灵魂，内心的挣扎其实比肉体受磨难更痛苦，这世上到底还有没有善？到底有没有爱？
乔榛：冉阿让，我的门总是开着的，你不用晚上偷偷摸摸地从别处溜进来，走门才是正路，而正路对你是永远敞开的。
主教扶起冉阿让，他泪流满面（作者注：我也被乔榛感召得泪如雨下），欲言又止，双手紧紧攥着两柄烛台——那是他的精神权杖，以后的人生旅途中，再怎么颠沛流离或风生水起，无论顺境逆境，那两柄权杖一直牢牢握在手心里——像个大病初愈的人，摇摇晃晃向门口走去，因为“走门才是正路”。回想起昨夜进门前，乌云翻滚大雨倾盆，今天出门去彩霞满天一片光明，一个新人在《圣母颂》的歌声中，走向一片新世界。那不仅是自然界的雨过天晴，更是一个脱胎换骨灵魂的新生，如同背景画面里他身后出现的小羊。

雨果告诉我们，正因为世界尚在黑暗中，所以才更要有一颗向往光明的心，有一个纯洁的灵魂。黑暗与苦难能使我们一次次蜕变，使我们的心灵变得更为纯粹。于是便有了米里哀主教，有了冉阿让。他笔下的世界无论多么悲惨，总会有光明和希望存在。每个人都会经历苦难，经历黑暗，但我们不能沉沦。不能选择堕落，而是要像个男人，一次又一次地让自己的内心变得更加光明，才能在苦难的海洋中得到解脱，。而获得真正的自由。
我之所以偏爱黑白版，因为它把人物性格的发展，说得仔细比喻明白，铺垫很清晰易懂，转变不生硬，令人信服。比如冉阿让是如何被饥饿逼良为娼“由善变恶”的；米里哀主教如何以情动人激活了冉阿让人性里的善使之脱胎换骨“由恶向善”的；沙威是如何被社会底层的爱感化并对自己的信仰所动摇而投河的。其次，黑白版枝蔓不多，浓墨重彩在米里哀对冉阿让的感化，以及爱在他身上的延续和升华，简述并淡化了许多枝节故事（珂赛特受苦、德纳迪埃贪财等）。再一个重要因素就是角色人选，如果外形与书中的偏差太大，表演再卖力，配音再使劲，也是事倍功半，观众入不了戏呀。比如膀阔腰圆的让迦本，除了双眉紧锁以表现苦大仇深外，看不出他内心恶行为恶（仅对通烟囱男孩瞪眼呵斥过），通篇是位心地善良的慈善家。而瘦骨嶙峋的弗雷德里克马奇能让人相信，偷窃因为饿的，打斗会是恶的，洗心革面是水到渠成的（孙道临的演绎功不可没）。又比如查尔斯劳顿，可以是令人痛恨的鹰犬，可以是忠于职守的侦探，可以是被爱警醒的憨厚平民（毕克把握得出神入化），而那个彩色版里的沙威（伯纳德比利尔扮演）一张与生俱来的坏人脸，这种被脸谱化的长相，叫我怎么也不相信，最终他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被感化而自动投河（尚华老爷子太受累了）。
我们在《化身博士》里欣赏过弗雷德里克马奇，在《斯巴达克思》里欣赏过查尔斯劳顿，在无数的佳作里欣赏过孙道临、毕克和乔榛的配音，今天再次为他们所折服，为艺术家们鼓掌，向大师们致敬！
2020.2.14 作者于本那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