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2 “我们还可以多聊聊”
去巴希达家的路上,阿不思路过了母亲的墓地。他想起了昨天收到邀请的时候,他心里在那一刻冒出一股罪恶的轻松感——终于可以暂时离开这个家了。尽管这个念头出现了不到一分钟,却顽固地提醒着他:如果母亲还在世,他此时应该陶醉在古罗马巫师留下的宏伟遗迹中,而不是在死水一般的戈德里克山谷中浪费生命、慢慢腐烂……
不过,再差的心情也不会对他的表情造成什么实质影响。他现在的样子,就算去见魔法部部长也不会有丝毫不妥。他脸上挂着能让整个霍格沃茨都为之骄傲的微笑,自然卷曲的红发乖巧地分到额头两侧,白色亚麻衬衫的领口整齐地翻折下来,虽然天气很热,他还是郑重地在衬衫外面加了一件薄羊毛混纺马甲,每个扣子上的金雀花纹样都指着相同的方向,深灰色的薄棉长裤没有一丝皱褶,服帖地垂落到他一尘不染的棕色牛津鞋上。他身体微微前倾,无论是谁开门见到他,一定会坚信他对这次会面期待已久。
巴希达好像早就在门厅等着他了,阿不思刚敲两下,大门立刻开了。他跟在她身后走进客厅。沙发上坐着一个男孩,他原本背对着门厅的方向,听到两人的脚步声,站起来转过了身。
他英俊得简直炫目——即使阿不思代表霍格沃茨出访过多所欧洲魔法学校,见过数不胜数的年轻巫师——也难以忽略到这点。他的头发,仅仅他的头发就让阿不思分了神,男孩的齐肩长发微卷,金色,但这并不足以恰当地形容,那是一种柔和的金属调,第一眼很容易被他的暖黄所迷惑,细看之下,光泽之中又透着极北之地冰雪浸润出的寒冷。这种寒冷并不引人不快,反而完美地衬出他的皮肤——他很白,原本这种白会让人想到易碎的瓷器,但少年的五官立体深邃,有着古典而健康的精准比例,极其恰当的中和了肤色带来的纤弱感。
阿不思一下子睁大眼睛呆在了原地,生平第一次,他在同龄人面前有了类似“窘迫”的感觉,他得出这个结论是因为他感觉自己不受控制地脸红了,这种感觉对他来很是陌生。只能解释为见到陌生人的尴尬吧,他想。
少年的背影和起身的姿势都传达出强烈的自信与玩世不恭,转身的瞬间却和阿不思一样愣住了。盖勒特原本并没有对这次会面抱有什么期待,他早就已经习惯了不对任何被别人称为“孩子”的人产生兴趣。但这时,他怀疑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也许是因为阿不思身上强烈的精英气质,也许是单纯好奇,为什么这么美的男孩——没错真的很美,受过的仰慕绝不会少于自己——会像个小姑娘一样容易脸红。
“你好,我是阿不思·邓布利多。”阿不思先从少年们各自想入非非的对视中回过神来,他友好地伸出右手。
“你好,盖勒特·格林德沃,欢迎之至。”少年握了握阿不思的手,发现和自己一样,冰凉而微微冒汗。
三人在沙发上坐定,巴希达替他们一一斟好了茶,然后仔细把围裙理好摊平在膝盖上,这是她准备开启一次长谈的标志。“我的阿不思,我真的很抱歉,你的母亲……太可怕了。”她好像已经压抑了很久,终于难以控制地搂过阿不思,眼泪一行行流进她的皱纹里。
“谢谢您,巴沙特太太,别担心,安娜和阿不福思还有我呢。”阿不思冷静得有些不符合他的年龄,他轻轻拍了拍巴希达的后背安慰道,好像自己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
盖勒特大致明白了这个年轻人最近经历了什么,他有些惊讶于他的平静,但很快意识到了平静之下掩藏的悲伤会有多么强大,也不由自主地对其中的细节、对这个男孩产生好奇。
之后的谈话并没有过多的受这个低落开头的影响,巴希达不断向盖勒特询问着此前旅行的见闻,从丹麦的合法人鱼俱乐部,到伊比利亚半岛被巫师改良的腌肉技术,再到雅典卫城的梅林祭祀活动现场,当然那在麻瓜的眼中那里始终是废墟。巴希达问个不停,盖勒特乐在其中,但他逐渐发现,鼓舞自己不断说下去,而不对重复那些细节感到厌烦的,并不是老魔法史学者过于强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而是她身边那个年轻人专注无比、时不时放光的眼神,这种眼神带给他一种神奇的成就感,即便他已经在德姆斯特朗享受过无数人的崇拜。阿不思话不多,却总能在关键时候给予适当的反馈,盖勒特明白,这个少年对欧洲大陆上著名的魔法事件几乎跟自己一样熟悉,但他看上去谦虚得简直像个麻瓜小学生。
在巴希达添了十来次茶壶之后,阿不思看看窗外,提出自己该走了,虽然今天是阿不福思做饭,但自己还是要及时赶回去。
“好的,阿不思,真希望你能经常来,回去代我向安娜和阿不问好。”
“我送你吧。”盖勒特冷不防地插了句嘴,随后扭头朝着巴希达微笑,“您没有异议吧,姑婆。我正好可以……欣赏一下山谷的黄昏。”
阿不思愣了半晌,但很快恢复了礼貌的微笑,他朝盖勒特点头致意,两个年轻人一道出了门。阿不思一直低着头,好像被路面上什么东西吸引了一样。他有些不知所措,关于如何开启这段对话,这在他过去18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发生过,他也从来没有想象过这会发生。毕竟,跟同龄人交流,往往只需要动用一般的学识就够了,即便如此,也并没有人真正有效地理解过他的话。
“你看起来很害羞。”踌躇之时,少年已经先开了口。
“啊,抱歉。”对阿不思来说,这大概不是一个认识了不到三个小时的人会说的话,“我只是还在回想我们刚才的对话。”
“哦?你觉得有意思?那我很荣幸。”
“谁都会觉得很有意思的,除非心智未开或者可怜到对世界毫无热情。你心里明明很清楚。”阿不思笑着看看他,少年的玩笑让他一下子轻松了不少,“开学再跟你德姆斯特朗的朋友们聊聊,我猜还有一百多次荣幸的机会等着你。”
“是啊,简直太棒了,只要不考虑我两个月前刚刚被开除。”少年甩了甩头发,轻描淡写地说。
“哦……巴沙特太太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阿不思还在犹豫要不要道歉,盖勒特主动地接上了话:“没关系,我以前需要德姆斯特朗来……让我想想该用什么词……对了,‘约束’我自己,但慢慢地我越来越发现这大可不必。不管怎样,它已经无法给我更多的东西了,有什么可惜呢?”
“也许吧,可是即便在霍格沃茨呆了七年,我也不敢说已经获得了它的全部财富。”
“可你也并不会选择留在霍格沃茨不是吗,太多人容易沉迷于对那些既存事物的挖掘,当然当然,这本身没有大的问题,我永远热爱读书和周游古迹,但有时这难免阻碍我们去思考,思考自己到底能创造什么。”
阿不思沉默了片刻,这或许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跟他说话,比起他在霍格沃茨获得的无意义的惊叹,和狂热却茫然的眼神,跟这个少年对话让他产生了久违的思维层面的愉悦。
“大概,德姆斯特朗暂时还无法理解和接受你的创造?”
对方没有回答,阿不思意识到好奇心驱使自己问了一个有些过分的问题,这似乎涉及盖勒特被开除的细节,但少年看上去没有丝毫反感,反而用明显比之前更加兴奋的语气回答他。好像刚才的迟疑并不是思考如何回应阿不思的“失礼”,而是想给自己的回答加点戏剧性。
“他们总是大惊小怪。”盖勒特不屑地说,“我只不过是想尝试让魔法直接决定世界的道德秩序,但在这个实验过程中过早地忽视了旧道德的存在。”
“听上去很像那个疯子麻瓜哲学家①会思考的问题,你知道的,就在你的国家——不,不对,你是奥地利人。”
盖勒特看上去明显吃了一惊,“不会是姑婆告诉你的,她自己都记不住……你的敏锐很惊人,阿不思·邓布利多,说吧,为什么?”
“一点猜测。”听到他说自己的名字,阿不思莫名紧张了一下,“的确,你的英语还不是很熟练,而且有明显的南德口音——巴伐利亚口音——更准确地说。”
“没错,但这很正常,所以呢?”
“所以,我们刚才有那么多打招呼、问好、感谢、道别的机会,你居然没有一次想说‘Servus’②, 这实在太不像巴伐利亚人了。当然,我承认这样猜测并没有十足把握。”
盖勒特哑然一笑,“那我应该不用告诉你我被开除的原因了?”
“也许吧,我们一直有所耳闻,在德姆斯特朗流行一些……另类的实验,想必你是其中的佼佼者了?”
“哈哈哈……”盖勒特笑出了声,“算是吧,在你们霍格沃茨,是不是够被开除八百次了?”
“恐怕,我们还没有足够的实验数据来支撑这个结论。”阿不思彬彬有礼地回答,故意朝盖勒特欠了欠身子。
盖勒特笑得更放肆了,头上的金发不住的抖动,阿不思看着他,恍惚地想起了小时候听到的童话——海峡那边的大陆上,阿尔卑斯山间,白雪消融的时候,森林里会飞出通体金色的大鸟,快乐肆意,无拘无束……想着想着,他自己也笑了起来。
“嘿,你对山谷很了解吧?”盖勒特饶有兴趣地问。
“是的,我十岁那年就搬来了这里,比我去霍格沃茨还要早。”
“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大家都说这里是个伟大的地方,诞生过很多了不起的巫师,包括你的姑婆巴沙特太太。不过对我来说,这里就是家罢了,没什么好,也没什么坏——当然了,我暂时还想不出这里有什么能让你产生特别的兴趣。”阿不思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起来,礼貌中带着一丝诘问。
“确实。慢慢你会知道的。”盖勒特朝他狡黠地眨了眨眼,“你知道吗,你可能是我半年来见过的最像聪明人的人,也许不止半年……”
阿不思早就习惯了各种形式的赞扬,但少年的话还是让他腼腆地低下头。
“多谢,你也是。”
阿不思朝路边指了指,示意自己到家了。他推开院子的篱笆门,转身向盖勒特道谢:“辛苦你送我回来,请留步吧。”盖勒特好像欲言又止,但他还是笑着点点头转身离去,阿不思目送着他离开,难以忽略心中的失落,一回头,又是他那让人绝望的家庭现实,他叹了口气,穿过花园径直向大门走去。
“嘿!”身后突然又传来了少年清亮的喊声,阿不思还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但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开始上扬。
“我觉得……”盖勒特站在路中央,远远地朝他喊道。他有些支支吾吾,变得和之前判若两人。
“你有猫头鹰吧,送信给我就是了。”阿不思没等他说完,愉快地回答道。听见他的话,少年笑容灿烂地比了个肯定的手势,飞一般跑了回去。阿不思看他消失在来时的路上,咧嘴一笑打开了门。他脱下马甲挂在门背后,顺手解开了两颗衬衫扣子,好像今年的夏天终于来了。
① 指尼采,德国著名哲学家,代表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权力意志》
② 德国南部巴伐利亚州方言,口语中能够表达多种含义,类似意大利语中的Ci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