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舍里凤臣

【腊月廿一，暂封官印。接踵而至的乃是攒了整年的悸动与畅快，和飂风、迎絮雪，奔涌而来。自元初入了工部衙门，上下里外人情干系，皆需经营，殷勤打点。因而虽说是得了闲，仍少不了疏通往来。自个儿愿意跑的、阿玛撵着去的，小半月里了清无数。只剩落星星点点，无需介怀亦或是——太过关切。】
【是日，鹊惊酣梦。恍是梦见老师，嬉笑怒骂侃侃而谈，待醒转，统统忘却，他究竟说了什么？思之一怔。】
博敦，东西拿上，去赫舍里！
【一拍大腿定下行程，唯恐再而败，三思必竭。昔日乾清之变，已是甚嚣尘上。成王败寇一朝定论，彼时意气风发，而今人人避之若浼——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区区八字，说来极讽。致仕前懵懂无知，私以为是非对错一如历算推理，固于其法、旁无差错。而今方知个中为难，舍与得皆需太多代价。】
【而老师，便负“代价”的朽枷，日暮途远，濒于悬崖。】
去传吧。

【岐山新添的小厮做事不牢靠，数九寒冬窗牖仍楔开好大一条缝。正握笔誊摺子，没空去理会趁虚而入的雪絮，埋首如旧，只朝帘外嚷声】邱璞，邱玉关——
【难得连唤两声，想是冷得有些受不住，谁想没将邱璞唤进来，反而又是那小厮。心道近日邱璞办事也不大牢靠了，烦懑得很，索性将毫管一搁，自己去阖拢窗扉。一壁听他禀报，一壁踅身道】让他进来罢。【忖量须臾又不放心，补充道】添两盏热茶过来。
【成钊到时，人已坐回案前，重新提笔】甚么事，你也学你师弟来兴师问罪？

【他仍提笔埋头，微拱的脊背，浑身利刺。与其静俟他人攻诘，索性竖起周身防备，亲、主、友、徒，无一例外。浃髓沦肤，世态炎凉。只是，若放任他钻牛角尖，十载师徒情分，又未免寡淡了些。唯故作浑不在意，仍看淡、一味嬉笑。】
嗐，我若有这胆子，五年前陪您狩猎，那熊瞎子可就拿下了。
【从容捧起杯盅，老师的茶沏得极浓。是以酽茶激人清明，恩怨进退悉数厘清。凶恶当前，踟蹰不决是错，养心殿当机立断，又怎会是为了自诒伊戚？言官半世口诛笔伐，或沦为吮痈舐痔之辈，换做谁都是一样的不甘。如斯罢了。】
早该来了，年前忙着估修奉天贡院，一时间抽不出身……【一顿，拱手拜道】还请老师恕罪。
【压睫落于靴间，光洁无尘的桌角，仍昭示着他的精致与考究。有意提及新科，风云正变。兹事体大，人皆欲分一杯羹，营缮司亦无例外。未求遽达、诸事精打细算，待水到渠成，计日程功矣——区区一个清水司，便已钻营至此，休论门闼贵子、轻微寒士。恩科既定，鹏抟鹢退，经此，天就变了。】

【湖颖毫尖久未着纸，竟凝出一滴泪般的墨。】
【擎笔良久，只分神睇观他行止，半晌才解颐，是了，是我错了，蒙昧间竟忘了我这几个学生性情大相径庭。应玺端方持重，稷世玩世不恭，而成钊——似乎两者兼有，从不将我抬至凛不可犯的道德巅峰，也不将我贬进尘光溷乱的涓末里。如今我却好奇，在他眼中，我仍旧是初心未泯、直疏抗谏的忠鲠，还是成了植党营私、忤逆叛上的佞臣？】
【轻描淡写地令气氛复归圆融，没心思再续牍上片言，搁笔循望去】你如今入了工部，不比以往受业，在廊庙上自要多加兢惕。
【又朝他抬了抬手，覆着眉锋】有甚么恕罪不恕罪，如今满堂朝臣有谁的罪过能大过我？【不吝自嘲，亦不吝嘲诮他】上回应玺来我便同他说过，若想平步青云，还是离我远些为好。如今我同你也说一遍，你胆子小，当离得更远些。

【用舍行藏，殊途同归。他是正儿八经的叮嘱，我却不敢一五一十地应话。现实总是残酷，拒之千里的绝情背后，何尝不是自怨自艾、终日记挂。人非草木皆有情，时至今日，鸿鹄之志亦需抛诸脑后，我对老师千般担忧、万句祝愿，一言蔽之却非飞黄腾达，平安遂顺罢了。】
【只是他这铁牛脾气，关切视来皆嘲讽，又如何听得进去。不去辩“罪”字与否，亲者滔天的过错，于私也会包庇开脱。情意如此，却又难以启齿，别扭地将话反说】
是，是，记着了——回头朝堂遇着，我便当不认可您，可好？
【嬉笑着遂了他的意，又将余光悄然瞥去，战战兢兢觑他面色。幼时我甚惧他，唯恐剑眉一竖，责骂种种譬如滔滔江水，汹涌而来狠狠将人拍卷在地。而如今，曾经叱咤风云的言臣掾属，却更像是个拗着脾气的固执髯翁。我仗着他意兴懈怠，腆着脸哄上一哄，纵无法疏解什么——他心中那块顽石，已是苌弘所化血碧，束于执念、喘不过气。哎，轻抬眼皮窥他一记，低声道】
您担心我们，我们何尝不担心您呢。甭管是在哪儿，您都得长命百岁才好。

【原就眉目阴郁，闻言愈沉】好，好得很。
【数载执掌枢柄、修饬封疆，最好以专擅威势来领驭下民，旁人都要小心翼翼地曲折逢迎，而应玺善于忤逆我，成钊貌似敦厚的顺从更暗藏机锋——这几个徒弟没一个令我省心。听见后话，勉力挥散几分颓然的刻薄】
长命百岁，这祝愿倒实在。今日不是来兴师问罪，也不会是来耍嘴皮子的罢——倘若是，趁早滚。倘若不是，那肯定就是来交文章的。
【指了指案上一册薄宣，布置下课业已然过去数月，他虽已入仕，也应不忘教诲】应玺的已交来了，来，让我看看你的。

【宦海沉浮鹏抟鹢退，多少人的命数如出一辙，看惯了文人矫情，惨遭贬谪郁郁寡欢，但凡他几许欢喜，皆觉来之不易。】
只要您顺了气，多少文章也写得。却怕我这文章，又得叫您……
【欲言又止，不害臊地递呈了文章。寥寥几张甚是精简。多怪工部琐事繁多，终日忙于奔波，自然有些顾此失彼。何况，议《大学》“止于至善”。善者道貌岸然，或拔高强行歌颂，或归真粉饰本我，皆一样装腔作势——不提也罢。只是，诸如此类心思，却不肯叫老师悉知，免得又是横眉冷对，责我一句冥顽不灵。故仍是中规中矩的论调，应道，】
人无完人，善无至善，然求格至诚正、修齐治平——仍穷其理。

【应玺登门时犹沉湎於金殿韬戈不能自拔，故而没顾上细阅，便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将锦绣文章散了漫天，至今也未来得及细看。今日听他如此，虽知他火候恐怕稍欠应玺两分，但总归也能入目，未想接来潦草一阅，登时便失语。】
【半晌后竟一笑，缓缓抬目望他】果然是文章憎命达啊。
【慢条斯理地将文章一张张叠放，平淡干瘪的解释甫入耳，便接着笑道】问君穷通理，渔歌入浦深，你怎不挂冠脱簪，学那渔夫乘舟往江上去寻？

【见他怒目圆睁、破口大骂，这才亲切得觉得我的老师又回来了。】
【命达足矣，怎还奢求其他？心中如斯抵赖，又恐他敏感多疑，再臆想些金科榜眼命途多舛的流言蜚语，困而自扰。故只做蔫吧模样，埋头聆训。】
是，阿兰泰知错了，这便回去重写。
【天下文章，百家争鸣。看似纷杂毫无指向，然人往高、水往低，岂无脉络可寻。晓得了他的意思，继而不过投其所好——工整欧楷缀以词藻，有的放矢矣。面上却仍是愧怍模样，为他久违的意气，伏低小状】
待花朝雅宴时，再向老师请教。
【作势一拱手，连带沧水濯缨的惬意，一并隐而未发。却执拗地拟下花朝之期，唯恐拖沓与避舍，将这再简单不过的东西，也变得遥遥无期。】
【嗐，那就说定了，倔老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