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初霁，半道虹色斜挂青山郭外，半道虹色披与富家园林水榭，乱入一场贵女宴席，化作身后软靠、腿上薄毯，不为艳压群芳，只博红颜一笑。我是还未跃过龙门便误入其中的一尾鲤，窄头灰鳞，区区六品小官之女，怎么看也不与这些人中鸾凤身份相称，于是颇有自知之明的一摆尾一打挺，跳出华池去。）
（“姑娘，姑娘等等我——”身后婢女叠声的唤，却引人步履愈发急。在松江待久了，染上许多汉人习俗，譬如将格格用姑娘代之，坐井观天时未觉不妥，现在才知这样不伦不类的做派有多滑稽。）
（她焉知自己的恪尽职守已变作笑话一则，还在勉力追赶，另附几句比起开解更似添堵的话语——这跟我许久的婢子也变作京中贵女奚落我的缘由，畏于门楣权势，只能任由那些调笑的、轻蔑的目光化作芒刺，一下一下戳弄脊梁骨。）
（从前也是如珠似宝的娇客，怎能没有一点儿心气？打定主意绝不回宴上自讨没趣，低头疾走，天水碧的裙扫过路旁花丛，几只雨后月季被带得一阵乱晃，羞恼赠以裙缘深深浅浅的润色做“回礼”。）
嗳！
（与来人迎面一撞，朝后退了半步，天边残云扯过屋檐遮住了眼睛，不忍心看我是如此冒失地转过回廊拐角，一头扎进了沦陷一生的涡旋里。）

【斜阳高悬，落赤乌光驳投入这一片澄明中。饶是霁雨初销，也于一片携凉中引我往富察府园邸去。早前进宫时额娘的嘱托、加之佳节待时，是以我这为子、为徒者自当登门相拜】
【薄山歇，那一派巍巍朱门临立于胡同中，似彰显主家身份，又别出事故外的低调。我自启蒙时便牢记额娘的教诲，那承源自今处。待名帖递上，门前小厮早已恭谨地将我领入。我不擅识路，便于这别出心裁的院内闯入一席丝竹声外，待询过小厮，方知是贵女宴席。自是不便多扰，只悄然寻回正路——前方的檐角下挂着灯盏，我总算依稀辨得何处是往老师处】
【自当不必小厮再为带路，权当闲庭信步，去体会这廊中园景】
【兴致当前，最是出其不意。我正欲过那拐角处，与来人撞了个满怀。好在步履算不得匆忙，未至——眼冒金星。待定了神，方瞧见面前的窈窕淑女。明眸皓齿，玉骨冰肌】
【我这才想起方才小厮口中的宴来。抱拳作揖，稍显歉意】满园雅致，在下分心了。
格格可无碍？【又以关切一询】

（先是额，再是肩，小半身躯结结实实迎上了甚么，力度不大，却撞得天冲并灵慧一齐出走——不等我意识归位，温热气息当头罩下，已经揭晓谜底。）
（愕然抬头，视线所及是陌生男子的下巴与胸膛，有松木一样凌冽的香气、翠柏一样挺拔的姿态，还有前襟上一滴小小的水痕——是眼底一不小心沾上的露水，不知何时变作睫上摇摇欲坠的珠，此时胆大妄为攀上了来人衣襟。）
（那痕迹委实有些扎眼，愣怔原地，神情里揉进一点凄惶，心底只余一个声音：惹下祸事了。江南烟雨随我一起来了北地，就藏在双眸里，此时氤开来，氲进嗓子里，嗫嚅着。）
对不住……
（他还未发觉这声没头尾的歉意来自何处，反倒将责任尽数拦下，愈发困窘，惶惶更甚，盖因我从未比今日更畏惧那些乘坚策肥的皮囊，她们的唇齿被八珍玉食养的尖利极了，上下嘴皮随意一碰就能撕掉我身上皮肉，笑话里头藏着的、上不得台面的教养。）
（认出这是表姑母舒妃膝下四阿哥，这声关切自不敢当，又听出他话中陌生意味，知其并未认出我这位“表妹”，更不敢妄自攀附亲缘，只垂首摇了。）
宝济粗皮糙肉，承不起您挂怀，无事、无事。

【虽未结结实实撞个满怀，却也知我等力量悬殊，细顾下似是无碍，方放下心来。风拂过檐廊拐角处，混合着初霁的漉漉，及她的细声言语】
宝济...
【将她名姓回味，才隐约从脑海低勾出一端印象来。富察簪缨显赫，而列泛泛关系罗生，依稀记得宝济所属表亲一支】可是系出江南的宝济氏？
【女子鹂音糯糯，此时更显回婉，是以我虽未去过江南，却可从她身上窥得一二烟雨朦朦的韵意来。而这方如婉柔，恰恰融入北地的熠熠风中，飘摇着、再递进至我面前。北地虽改换作闺阁教养的格格，因与生俱来的门楣，大多透着高凌。而眼前之人目光澄澈，我于一瞬间捕捉到一丝徨乱，和——渴望】
【稍垂首看向她，目光却留意在胸前衣襟的痕迹上。只因它附着于月白长袍上，此刻形成突兀一小片，恍了神，复又看向她】
当真无事？【唇边挂了一抹笑，而声音愈沉】那这泪痕，我要如何同富察大人解释呢。

（廊下花丛居所偏僻，不得莳花匠人看顾，生的格外肆意，几只枝桠蛇行尘埃中，偏又在末梢攒出一朵花来：娇俏貌裹着泥罩衫，同我一般时运不济。）
（往日为讨主家欢喜，嘴里涮过两遍蜜糖才敢往老宅来，今次叫人奚落到跟前，满口皆是黄连味儿，说话也凭恃意气、自嘲无盐。他却在这时记起了同宝济的渊源，面上忍不住一热，含糊应了一声是。）
能有什么事呢，京里姊妹都是极平易近人的……（涩涩地。）
（这境遇便与名目模糊时不同了，不愿让人看轻，涨着面皮慌张把那份小性儿掖回袖袋，竭力做大方状，又被他调笑言语打回原形，耳廓也红。）
哪能劳烦富察大人挂怀？他瞧我们可怜，肯挪几寸屋檐与外乡客挡风遮雨，已是仁善极了……（惊弓之鸟当了真，慌忙要拦他，若让花厅里的几位晓得我小题大做，必定要来寻我说道，又是一回赴宴鸿门。）
（蔫头蔫脑，以为他介意那水痕腌臜，一时发昏，竟取出绣帕给他。）您擦擦？莫污了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