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澈透明的苍穹，浓碧芬芳，绿意盎然，不复春寒阴霾料峭，苑中栽植的杨柳，正舒展新叶，随风摇曳。这一切，都教我以手中细笔留于白宣上，无须多费什么心思，寥寥几笔，勾勒出简朴雅致的院落，再几笔，杨柳树挺拔姿态跃然纸上；继而，…一只风筝越墙而来，仰首探去目光。）
咦？
（可见那风筝样式栩栩如生，很是精巧，不由停了笔，差人将坠于树间的风筝取来。）

（紫禁的宫闱以四方为矩，中填横斜，将四合的方圆分割为散碎的院落，红墙绿瓦，掩盖了来人的目光。午后日长，未曾寻一二消遣来。小婢献上纸鸢，遣一程御园的奔忙。围墙困囿的宫苑，原不是纸鸢翩飞的佳所，无端的清风更是恼人，将那纸鸢翻飞起伏。尚未有扶摇而上的雄心，指尖勾处，止不住飞廉摇曳，丝线骤崩，随风而去。循着风筝的足迹一路由御园至东甬道，再往前是景仁的宫室。）
是莞贵人所在？哈季兰的纸鸢误入，有劳。
（纸鸢徘徊再三，终落于墙厚树丛，遣小婢扣宫门，再细观，方知是莞贵人的居所。）
（那位隆冬遇雪的娇娥，同哈季兰一道堆过雪人，哈季兰记得。）

（轻提风筝线，将先前尚在苍穹遨游的它拎在手中摇晃，细细的窥明其上所绘，笔法熟稔至极，亦是佳作。未几的，一叠声的通传声而至，再抬眼，与故人时隔一季的重逢。我朝她弯了眉眼，语也是显见的缓和。）
是你呀——（将风筝递去，不忘开口。）这风筝彩绘的很是精致，想必是你所好之物。
（这便是因缘际会的奇妙之处。）
喏，物归原主。

（哈季兰总以为，宫闱的庭院是差不多的。一样的红墙碧瓦，一样的三进格局，连庭中的水缸都是比着尺子精细测绘的大小，将缸中游鱼睡莲规矩于想通大小的天地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初遇时，或许会惊艳于此番规整对称的美，然困囿于此间，着实无味。）
（于是在这样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午后，我迈入抱朴居时不曾带了半点好奇，只想匆匆接过那企图逃离掌控的纸鸢，再见一眼那冬日里隔着覆眼红绡的惊鸿。）
多谢——这是我从前伴读所绘，她临出宫前便只留了这一只予我。
（同鹤梓的约定犹在耳旁，却又仿佛过去了许久。紫禁的大雪来了又去，而我仍旧困在这四方天地，再未闻得宫外的只言片语。）
您是在——作画？
（思绪的飘散伴随着灵台的恍惚，待得她重归院落，才见得她身后的几案白宣。我不曾有临窗丹青的经历，却也能分辨出朱砂、赭石、铜绿、胭脂。）

（风筝因所赠之人的特殊，同样的，便赋予了不一样的意义。而这特殊的意义，才值当她叩响抱朴居的门扉，不抱旁的心思，顺着她的话，亦算真实所想，赞过一句。）
绘的不错。
（下一瞬，她试探的问话递来，随她话偏首，目光停于案几之上，又将画纸压平，眉间松快，复应她。）院中杨柳摇曳，一时兴起，信手涂鸦几笔。
（探她神色，笑问。）你可会作画麽？

（彼时哈季兰年幼，尚不知工笔泼墨之分，裁绢捻纸之别，却也曾为鹤梓于书案描摹时，那绚烂于笔尖纸上的夺目光彩所摄。等得故人携风霜而归，再取出这一折纸鸢，方能浅浅地瞧出些功底来。）
鹤梓的丹青比绘物更好，只可惜从前来不及叫她多留些墨宝。
（曾经那个居于乾西的哈季兰，活泼好动有之，好奇肆意有之，却独独缺了一份静——能得于高几端坐半日，留得她描摹人物。或许更是那份自虚无而来的笃定，误以为时光便可天长地久，才来不及于岁月倥偬间，抓住更多吉光片羽。）
哈季兰不懂得画，只见您的配色，见这淘澄飞跌后的殊丽色泽，便能猜测您的水平之高。
（于画者而言，比之乘兴而起泼墨挥毫，于前的研磨色彩，澄清颜料，才是最能体现画者的功底。）

（岁月是悄无声息的。曾几何时，我甚至是不肯端坐案前执笔的闺阁娇女，更逞论有甚么穷形尽相、刻画入微的本领，而今时她启口赠予的赞誉之词，是历经岁月后应得的馈赠。因此，我不过分自谦，反之，甚为欣悦的。）
仅凭一阅便可知，教我看来，你于此道，亦有天赋。
（为甚么要择画技而习呢？天地浩然，时光变迁，从未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唯有文字、图画，将留存于世间，默然的注视着一切。）

（从前有鹤梓在侧，又是总角垂髫的好动时光，哈季兰从不曾想过要修习这等久坐久立的乏味技艺，哪怕也曾偶尔歆羡过鹤梓的笔走如神。而今，于此阆苑暖风下，于疏疏垂柳侧，我的目光自纸鸢游弋至画案上半成的烟柳，鹅黄嫩绿，浅褐枝桠，清风卷起雪浪一角，柳条微动，神似脱离画案，振振欲拂。）
陆观务有言，纸上谈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哈季兰能得初判，不过因着曾有故友所善，真要动起笔来，怕是道阻且长。
（我尚能于光怪陆离的色泽中抽出神似，去谦她的天赋说辞。然心中却悄然萌动，似久已栽下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出，春风摇曳，倏尔已见亭亭。）
虽哈季兰未有惊世之才——但您愿意教教我吗？
（我想于画卷上增一双白鹭，好叫翩飞的柳条愈发灵动，我愿于虬枝后绘一堵红墙，高屋飞瓴可见华章。心已动，再不可收束。）

（她好似心意动，连目光都不自觉的凝于白宣上。而后，我闻其言，果真的、未教我失望。乌珠明亮，对她的请求，竟连犹豫、思考都无须的。）
好。
（像是被我直截了当的答案惊了惊，迎她投来的目光，并不预备解释些什么。譬如她刹那心动，又如我，冥冥之中被牵引。一切的一切，都不需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终于不以笼统‘小公主’称她，而颇为认真的。）
我自会倾囊相授的，哈季兰。

（这并不是一个寻常的午后，鹤梓的纸鸢似牵引着哈季兰，于此处景仁宫闱窥见一场色彩的盛筵，鹅黄葱绿，浅褐金红，于画纸案几腾飞，落于我之眼眸。）
（至此沦陷其中，再难自拔。）
多谢贵人！多谢——师父。
（我几乎是迫不及待的点头，去扣响这书画的世界，去执笔，去调色，去描摹，去将这四壁围拢也好，偶见肆意也好的宫城，连同那亭台楼阁，金池碧意一道，收入胸臆，描绘指尖，落于卷轴。）
多谢——师父。
（似久未见雨的荒漠，有火星落下，刹那间，熊熊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