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证过你们所向往的时代，那个至今仍被歌颂的时代。人们传唱着英雄的胜利，而战争从未止息。昔日皇城的界石被刻上先知克里塔塔的箴言。有人说他预言了持续数百年的战乱，“这不是预言，是真理。战争从未止息。战争从不止息。” 说书人突然开口。赛思有点惊讶，戴着遮眼布的说书人，如何发现他的视线。也许是为了附会盲眼先知的传说，说书人多是盲人。
赛思没有发问，说书人继续用指尖摸索着点字圣典。“他很喜欢这个故事。” 赛思想着，“ 我也很喜欢。” 在罗斯顿圣教国被攻陷的前夕，正教皇亲临城墙，死于流矢。他就像一位普通国王一样会死去。在他死后，城内的守军战至最后一刻，最后一人。
“这里离圣教国皇宫还有多远？”赛思问着，其实他有地图。“不太远，你可以趁天黑前赶过去” 说书人合上了圣典，还给他。“不知疲倦的火光，映在的盾牌和帽盔上，像那颗缀点夏末的星辰，浸浴在基训河里，冉冉升起，明光烁烁，使群星为之失色。"说书人吟诵着诗句，“战事发生在晚上。今夜星空应该也晴朗。” 赛思谢过了建议，出发之前检查了自己的火把。

皇城只剩下断壁残垣，遗民在界石附近建立的村落，离遗址也有十余里路。赛思特意穿上了盔甲，让旅途显得更加漫长。作为一名巡旅者，应当沿着英雄们走过的路途，去复现他们的事迹。诚然，许多细节已不可考，许多情节无法重演，巡旅者仍有所追求。赛思努力辨认地上的植物，“其时的平原，一片枯竭；艾克斯迦利瓦的火焰焦烧着倒地的躯干。接着，他把透亮的烈火引向大河，横扫着三叶草、灯心草和良姜，连同所有其他植物，傍靠着清澈的水流。” 三叶草十分容易辨认，借着昏暗的天光骑士看到一颗簇状植物，他拿小刀挖出了块茎，闻起来接近桉树叶的味道，“这是正确的道路。” 赛思想着，“沿着往下走是对的。” 起身时他看了看四周，灯心草风中摇摆，接连成片。
许多人烧死在这里。赛思见过火刑的死状。“火刑经过了审判，是正义的。” 赛思如此解释。以神之名的战争也是正义的，双方刀剑相向，而神做出裁判。
星光明如白昼，他觉得自己还能辨清方向。计划点亮城墙上的所有篝火，赛思打算尽可能省一点燃料。自己已经很累了，接下来也许还要走很久。听到水声的时候，他突然有了力气，沿着基训河走，就是沿着古战场的道路。他快步向水声，打算先洗把脸。然而穿过树林和灌木后，进入视野的不是宽阔的河面，而是残破的城墙。罗斯顿皇城昔日的护城河，至今仍未干涸。

“彼加尔德亮开宏大的嗓门，命令古拉德人
穿戴武装，自己亦动手披上锃亮的铜甲。
首先，他用胫甲裹住小腿，
精美的制品，带着银质的踝扣，
然后系上胸甲，掩起胸背，
尼兹赫古的馈赠，作为象征客朋之谊的礼品。
古拉德人即将征伐罗斯顿的要闻
飞到了遥远的弗雷利亚，尼兹赫古
遂将此物赠送王者，以愉悦他的心怀。
胸甲上满缀着箍带，十条深蓝色的珐琅
十二条黄金，二十条白锡；及至咽喉的部位
贴爬着珐琅勾出的长蛇。”
这是古拉德人的长诗。赛思在城墙上注视着对方。身着华丽盔甲的骑士正在向皇城走来，发现了火光，他甚至举起了盾牌。即使隔着很远，赛思依旧能看到对方甲胄和盾牌上金银和珐琅的反光。古拉德人飞扬跋扈，从巡旅者仿照国王打造装备上就可见一斑。
赛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着装，盔甲上没有装饰和花纹，罩袍是统一的深红，胸前是永恒的三曲枝。罗斯顿骑士是神的仆人，不应使用图腾或者家族纹章。深红色的染料很稀少，是圣教国骑士专属的色彩，也有人说这是圣血的颜色。赛思看到了罩袍上沾了些许泥污，已经干了，便用指甲轻轻刮掉。
骑士欲从塔楼登上城墙，赛思喝止了他，“你不该上来。” 被征服百年之后，罗斯顿语和古拉德语语法已经基本相同，只是词汇上还有很多差别。对方确实听懂了他的话，“你说得对，我不能这样走上来。” 赛思走下了城墙，向大殿走去，回头时，他看见对方把手搭在了剑上。“很好，我有了一位对手。” 赛思也按住了自己的剑。但是巡旅者应该刀剑相向吗？他并不知道。

大殿的凉廊是最后的战场，时至今日依然可以辨认出兵刃在石柱上留下的痕迹。直到最后一名战士倒下，古拉德军队才得以攻入殿内。前来祭奠的人们在石砖上刻下了英烈们的名字，赛思一面仔细辨认着，一面避免踩上去。古拉德骑士也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并不逐一辨认逝者的姓名，每走过一个同心圆图案，便伫立行礼。也许他懂得尊重对手，也可能是纪念在此倒下的古拉德人。
“听说死在这里的都是贵族。” 当他们环行一周回到正门后，古拉德骑士突然开口了。
“是的。” 地上的姓名大多包括封号。
“真是惨烈。” 古拉德骑士评价道，用着古拉德人特有的傲慢语调，“其实我们喜欢俘虏敌人。不过，为信仰而战，对吧？”
赛思没说话，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听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罗斯顿的陷落是个坏兆头，他想着。过去的战争很容易结束，当一个贵族战死或者被俘，家族会希望逝者安息，想办法赎回俘虏。正教皇是调停的关键，他是公正，是荣誉。他就像一位普通国王一样会死去，但不会如一位普通国王一样死去。唯有以神之名才能宽恕战争与杀戮。他死后，凡人再无救赎。
火把照亮了古拉德骑士的盾牌与帽盔，赛思知道自己身上也映着同样的火光。晚风穿过凉廊，“战士们以剑立誓” ，赛思拔出长剑直指星空，与无数在此立下金石之誓的战士们一起。剑身上反射出星光，仿佛无数寒芒，爆发出剑锋交叠碰撞的声音。仿佛英灵和他站在了一起。
正门的另一侧也传来利刃出鞘的声音。赛思回头，看见古拉德骑士持剑而立。

说书人闻到朝露的湿气后就起了床。他已经很老了，早就失去了睡眠。昨天的巡旅者该回来了，他想着。也许不会回来了，巡旅者总是因为同一个故事到来，但每一位的路途都不一样。老人走到了界石附近的荫蔽处。一年之中太阳也在悄悄变动位置，老人却记住了日期来判断自己应该坐在哪里。历史也在悄悄变动位置，就像古拉德教廷编撰的圣典，总是把正教皇描述成一位普通的国王。
他听到了巡旅者到来的声音。“我不曾见过他。” 老人从脚步声判断。来人走到界石边，并没有给老人点字圣典。“这不是预言，是真理。战争从未止息。战争从不止息。” 说书人突然开口。
“战争早以停止。” 来人以古拉德口音说着，“以神之名开始，以神之名结束。以神之名，才能毫不犹豫地挥剑，而我见证了他们战至最后一人。”
说书人接过来人递来的点字圣典。是他昨天触摸过的那本。史诗不管在何时、何地，皆能抓到战士们的心。可能是因为战士们不求言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