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欢颜
齐欢颜第一次踏入西厢时便知道,她的终生都会葬送在这里了。
便是她只有十二岁,一脚踏进西厢时也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寒意,禁不住打了个冷战。阴暗而潮湿的内室,窗棂全部钉死了,只有些许的光沿着窗纸透进来,却照不到厢房深处的床。
有声音从床那边传来,微弱的,痛苦的,仿佛是受伤的兽挣扎中的喘息,撕心裂肺的痛,让人不忍再听。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再退一步,然而不等她退第三步,肩膀被身后的管家韩忠按住了。她动弹不得,只能被动地被推进去,脚步踉跄。
她一眼就看到床上那个蜷缩成一团的少年。
昏暗的光线中,一双亮得骇人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住她——那便是陆家的二少爷,陆少言。
齐欢颜怔怔地站在床前,只看到那双眼睛的主人突然暴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陆少言死死拽住被角,浑身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濒死的兽。
被他的疼痛感染,她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又一步,一直走到他面前,睁大眼睛看住他,不知所措。
“齐欢颜,从今往后你便跟了二少爷了,少爷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不得忤逆少爷的心意。”陆忠的声音,从门口遥遥飘来,虽然清晰,却莫名有些悠远。
齐欢颜回头看他。年轻的管家背光站在那里,一身锦衣。那一道门槛宛如生与死的界限,将他与他们隔开了,之间填补的,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只听到陆忠继续不急不徐地说着,“二少爷,自从小蛮投井之后西厢便一直缺个人手,这次老爷特地又买了个丫头回来供您使唤,大少爷说,往后拿药的事儿也由她做了便是。”
床上的人听到这番话,咳得更厉害了,几乎直不起身来。但他还是挣扎着抬起手,轻轻摆了摆,示意他退下。
陆忠走的时候带上了门。整间屋子似乎在一瞬间失了人气,只留下和二少爷痛苦的咳嗽声,在四壁之间徘徊。
齐欢颜忍不住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碰他的身体。
他的身体冷得像冰。
“咳,咳咳……你的名字……叫做欢颜?”
她一滞,抬起头,正对上二少爷明亮的双眸,如同绽放出无法言语的伤口,那样夺目。
“欢颜……咳咳……欢颜……真是好名字啊。”只见他低头一阵猛咳,覆着嘴的手上,陡然闪过一丝猩红。
齐欢颜还来不及说出任何话语,陆少言就吐出一大口血。殷红的血,尽数落在她雪白的衣襟上,好像一只只哀怨的眼睛,带着无可言喻的苦与痛,凄然注视着她。
陆少言昏倒在她怀中。他的身体异常地轻。
齐欢颜坐在床上,看着逐渐侵蚀他们的黑暗,忽然觉得,这个冷冷清清的西厢,就好像一座巨大的坟墓。
而她和陆少言,便是埋葬在这坟墓之中,永不超生的人。
齐欢颜是被卖到陆家的。
齐家本是名门,但纵是名门也终有破败之日。先是她母亲重兵难医,费了大把银子,仍是无力回天。之后她父亲做错一桩买卖,连本带利赔了进去,以致家道中落。临到死时,家里已是穷得揭不开锅,房契地契尽数抵给了别人,最后甚至连下葬的银子都酬不出来。
她便这样,把自己卖到了陆家。
陆家并没有为难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虽然名义上是陆少言的丫头,但二少爷的起居令有婢子服侍。她所要做的,只是每日陪他说话解闷,让他欢颜。
此外,还有一件,便是在每日午时去东厢,从陆忠手里将煎好的药端回来。
那药是大少爷陆少顷特别差陆忠煎的,据说一日一日地喝下去就可以治好陆少言的病。但是否真的有效,她并不知道。她只知道,那药奇苦无比,但他每次都是一仰头就喝下去了,眉头也不皱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