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过了湘地的四季风，见过了苗人的杀伐与狠戾，我终于在京师凛冬来时接了一纸擢升文书，风光地自南湖广回那日思夜梦的四九城去。策马入城时，竟纷纷扬扬落下雪来，沾得满头满身，却分外欣喜。只是我同这星点凉意，实在别了太久。】
【问过阿玛额涅与玛嬷安，来不及换身干净袍子，便亟亟地策马到了珐琅胡同去。眼下一干护卫大多已是陌生面孔，幸而遇上曾襄助过的领班，方才没白费工夫、入了王府。云间的窗仍旧敞着，不经意瞧了眼院中茉莉濯濯枝子，心一横、向着窗口便鱼跃而入，生怕打破静谧。缓缓起身，却正与她照面，一双秋水明眸满盈着繁杂情绪，相对无言。】

【逾二载未见，她依旧是那个顾盼生风的姑娘，同我记忆中镌刻的样子分毫不差。兴许两年光阴并不足以更变什么，可她周身隐约的怅然、却又分外鲜明。四目相对的一瞬，她手中动作停滞，信纸、炭火——她想作什么，不消多想便可知悉泰半。】
【室中气氛，似是冰与火的交融，我一去多年的冰与今朝重逢的火在她心上纠缠不休。我明白她的委曲，她信上一字一句都曾细细品咂，构想她落笔时京中的风景，与那时她的阴晴。张嘴欲言，却觉喉间干涸、片刻方略带哑声道】
小满，是我，我回来了。

（一眼万年，恍若梦境相见，他真切的令我不敢置信，就那么呆呆地立在原地，直至他出了声，那声小满如从前一样，却可聆及一丝颤抖，大抵是我心上一颤）
（不过须臾，我缓过神来，别开目光，落在手中信纸上，指尖泛着白，紧紧掐着纸，指甲印深深留在纸上。蹲下身子，下颚抵着双膝，自顾自任将信纸送入炭盆，零星火星摇身一变，火舌舔来，飞速地卷起信纸送入口中，如山中猛兽贪婪未尽）
你可知，那茉莉开了败、败了又开几回了？
（我是怨他的，那时说得话如风，吹过就罢了，盖因是我当真了，而他只是随口言罢。信纸殆尽，火光明暗，再无吞噬之物，这才缓缓熄下）

【三两言间，于小满的愧意已将心中家国大义覆去。也罢，既是在她面前、又须论什么庙堂江湖？眼见薄薄絮纸自她玉指间飘落，投入炽热炭盆中。素尺翻滚皱缩，镶着火光的灰烬很快将其吞噬——意味着，它究竟记载了她怎样的喜怒哀乐、寻常奇崛，我皆不得而知了。】
【我望向角落中那盆衰败的花。虽是濯濯枯枝，却还是一眼就辨出它的样子——这一段枝，是我在园中细细找寻的、最清丽脱俗的一段。二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满心愧疚使我无光再前趋半步。她的诘问听在耳畔，似又不是诘问，我无需对答。于是缓缓道】
对不起，我回来得迟了。那些日子，盖因没有你在身侧，我日日思归。

你回罢。（终是扬了声，有些干涩）
（想过几回的重逢，是我压抑心中惊喜，还是忍不住的眉开，在此时都烟消云散，我显得格外风平浪静，连话语中都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寄往湖南的信承载了多少相思，寥寥几字，又怎能舒尽京中所有，元是委曲一句都说不出口，是气不过的）
（他立在那处，显得有些无措。若只是这遭，也忒便宜了他，故而别开眼去，望向墙角伶仃）
我……阿玛月前已许了人家了。

【我料想她的委曲，料想她的不满，料想再度重逢时、该是怎样的倾吐与宽慰。我早已预备许多誓言，许诺如今归来、要带她瞧京城街巷的人间烟火与四方食事，想借此赎去我一别经年的罪过。可不成想，轻描淡写一句许配，令我天崩地裂。】
【闻言，我怔怔地望向桃花玉面，试图从一双灵眸中、窥掘出一丝一毫的闪烁。衰败渐次蒙心，我再不掩饰眉间落寞，好似角落中那盆茉莉枯枝。傀儡般地送出半分笑，缓缓道】
可曾——有媒人上门来了？怪我、怪我孤行己见，我原以为，我——

（见他如此模样，心中万分不忍，之前所有自认为的委曲以及不满，突然之间烟消云散，我上前几步，仰着脸，望着他，——日日思念的人，如今就在眼前，何苦要再亲手推向千里之外）
不曾有媒人上门。
（终是舒展眉间，抿了笑意）这不是……在等你回来吗。
（若有他在身旁，眼里见的、耳中闻的，不是霜满白头、不是山中清涧、鸟啭莺啼，而是他、是这光的世间）

【再也不愿扮作那超然物外的闲散之人——我乃凡人、俗人，七情六欲俱在，面对与此生挚爱擦肩、从此相离的此情此景，又怎能怡然自得？纵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尚还有后一句只是未到伤心处。于是堂堂七尺男儿、竟就面对弱水红颜，洇湿眼眶。】
【她却起身向我走来，一扫先前面上淡漠疏离，竟透出明媚笑意来。剑眉微蹙、不知她究竟何意，直至她檀口微张、将数字倾吐，膺中壅塞一团浊气方才消弭殆尽。我眸光闪烁，一把将她拥进怀中，在她耳畔低声呢喃】
小满，答应我，这辈子——只倾心于我，只许我一人。
【我不曾要求她什么，惟有今日，惟有今时。】

（多么有幸，我能在雪夜掬一捧月予你，自此相识）
（依旧是绵软的风，不再有织出的蛙声，我瞧见他身后的伶仃——那枝枯败的茉莉，好似蓄势待发，在明年属于它的季节里，绽放枝头，递送馥郁）
好。
（窝在他的怀中，这个怀抱我已经思念的太久，久到现在都觉得恍惚、不真实）勒尔甘——
（我轻唤，再无续言，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