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女 ■ 终章( 上卷 ):
片
刻
动 脱
心 了
难 瘦
愈 骨
我 作
, 他
人
。
我回到了烁英六年的夏。
或者“回”字不太准确,因为我的人生自烁英十一年始,丢失十七载风霜。我于椒仁东侧殿入眠,从颐和厢房转醒。头脑昏昏,近生残香尚萦绕鼻尖。我拥被起,想唤一声“阿盆”,张口又缄默。此厢忆起,我还未与她见面。于是慢吞吞地收拾好自己,对镜绾发,簪一颗珍珠。
从中破开的门把光拥入怀,蝉鸣、风呼、人声。
原来这就是我的十四岁。
小主呀,咱赶紧走吧,今儿第一天学礼仪,要踩花盆底,别让那些个势利眼的嬷嬷逮到您的小辫儿,可有您好受的。面生的宫女儿催着我,絮絮叨叨地官腔把我听得好烦,张口便骂:再吵便遣你去树上,和那蝉对骂。去迟了些又怎的?那些个鬼头蛤蟆眼的老东西能把我皮扒了扔出去?踩什么花盆底,滚远点呐。
我把平底鞋踏得与花盆底一般响。那是我踩了几十年的东西,还用得着旁人来教?不屑地穿上盆鞋,身体往前倾去——
好疼。
真真切切的痛。自此我才明白,奚女的十四岁真真切切的开始了。
再来一回,我会如何过?
我已知晓后生,但至烁英十一年,皆无定数。
再来一回,我要潇洒恣意,拂了爱恨情仇。
“你自然是平日听惯了哄耳朵的阿谀奉承,旁的话倒都成了难求的好景。往日里——我与你见过吗?”
“我自是目中无人,你本也不配入我的眼。”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方才见你还在台上——”“哦,原来台上是在演戏啊。那粉衣花旦演得可出神入化了,我还真当是你毕氏在台上咿咿呀呀、倒尽苦水呢。”
“你生得跟死水里的鱼似的,偏要配一身素色,更显得你双目无光——死鱼似地瞪着。”
“你若真是上辈子攒得好福缘,这辈子为何落入宫中,沦为天子妾呢?你怎知侍奉不是你今生最好的下场。”
黎和光、甘容、毕明玕、冯宛白,我穿越三十年的光景再见她们,真是久别重逢。彼时她们还是鲜活的,我尽力抑制住自己望向她们的眼,我怕透过乌黑的瞳窥见往后跌宕种种。
不见、不念,以此不伤不怀。
但这是命中注定的劫。
一错再错。
天际吞没金乌,万物归寂。
他应是不会再对我上心。有些释怀,有些可笑。曾与我纠缠不休,约定碧落黄泉的人,我曾经声声唤“哥哥”的人,最终也成为了我最想逃避的人。我不想再过那样的人生,我要换一种活法,活成自己。
可我忘了,此间风月,无人能够独善其身。
“奚女,你不要命了?——还不谢恩?”
“感念皇恩浩荡,奚女,谢主——隆恩。”
又是夏,是一双手捧不起的滚烫。我被禁足椒仁,日子也算惬意。本以为会就此销声匿迹,再无人问津。谁能料想呢——直硬而细,岂不就是个易折的命?一手琵琶催命急,不许浅唱归去来兮。
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我背倚门框,盯着阿盆埋葬琵琶的呻吟,再去看萧崇元。他比记忆中年轻太多,相比中年愈发沉淀的狠厉,此时我更愿意拿意气风发来形容他,黠桀自伐、神佛难挡。
错把胭脂抹入眸,短短一眼间,我已碎作齑粉。我盯着他的眼,倦怠感上涌,好想开口问他:
哥哥,哥哥。我好累,这场梦什么时候醒呀?
“奚女,我同你是死生不休。”
“椒仁最艳的海棠?不就是你?”
太冷了,这一潭寒泉。
十七载风雪深刺脾肺,把我瘦骨剥脱,再添四面八方涌来的水,填满内里,拟作空骨一副。我只能看见一块光斑停留在粼粼的水面,看见深色的水逐渐剥夺我的眼、欺压我的身,把我下沉、下沉、下沉。
水下好静,难寻的静。
此时竟泛起困意,于是合眼脱力,任由身作浮萍飘荡。我猜我已三魂七魄消减无多,再难救回。好——好!就此辞别人世间,不做牵念、不再牵念。
偏我又想起他,想起我这兜兜转转的四十四年。
我心动了吗?我心动过吗?好像是有的。
但它太短暂,短暂到自己都未曾察觉,即使是活了四十四年的奚女,也不过在将死之时才得恍悟。太短暂了,不足以支撑着我走完剩下的二十六年。若问我还有何遗憾,我会答非所问:我怕史书寥寥几字,诉不尽平生跌宕。
那么几笔,谁还记得我呀。
那么几笔,总有人会记得我吧?
总会有的。
心绪放空,贪一口深吸入肺的寒。有暗香盈盈,似正燃的近生。此非香炉,何来近生?再细探——
原是沈香火冷,扼杀芳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