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的是公公和毛驴，谁养活谁的事儿。公公和毛驴，究竟谁养活谁，这个问题不宜早下结论。
天麻麻亮的时候，公公就起来了。公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挂起驴圈的布帘打开驴圈的门。毛驴可还没起来哩，四仰八叉地躺着。见是公公进来，便会“嘟”一下打个响鼻骨碌了起来，起来就站在一旁有些迫不及待——公公先是把毛驴昨夜吃剩的草秸清扫到篓子里，再把背篓里夜里填剩下的拌了面食的草料倒进光溜溜的土槽。毛驴便没见过吃的似的大口大口咀嚼起来。
公公接着铲起乱拉了一地的驴粪蛋，扫净驴圈的每一个旮旯——包括驴蹄子下面，也要让那家伙暂时调个方向吃草，腾出蹄下的地儿。那被驴尿浸湿了的地方就洒了细碎的土，再匀匀地铺开。
公公挑着两篓子驴粪压到地头回来，婆婆的罐罐茶已经“咕嘟咕嘟”叫了半天。
公公没牙。一颗牙也没。公公三十来岁的时候，常常牙疼，村里有好心的，让他噙一噙麝香。要命的是，那时竟能搞到真的麝香。公公听那好心的，噙了就把一嘴的牙叫那麝香给全打掉了。打掉了公公就大半辈子没了一嘴的牙，凡吃东西就靠牙床了。等到他的儿子成人了想着再不能叫老人吃半辈子稀烂饭了，公公根本就没牙床了，根本就安不住一颗假牙。
因此上，公公的早餐至少要用半晌的。尽管婆婆煎的油饼酥软酥软的，公公用他磨光了的牙床就着茶水要消灭一个油饼也得用个把钟头。即便这样他也不愿把油饼在水里泡成豆腐脑那般吃，公公嫌泡馍馍太没味道了。
日头半杆子了，公公给毛驴新拌了一背篓草料，就开始清扫毛驴的二院子。二院子与里圈连在一起，是冬天里天气晴好的时候，毛驴在外面吃草晒暖暖的地方，同时也是夏天夜里毛驴纳凉的地方。清扫干净了，草料填好了，公公拉出毛驴拴在明槽上，又会重新打扫一遍早晨刚扫过了的里圈。
饮驴的水以前是个愁事。山上水少，井里一次连水带**不上半桶，人吃都成问题，公公只好到弯沟里去挑饮驴的泉水。让公公到弯沟里去挑水可真是件危险的事。一是弯沟的路太难走，陡立陡立的架势。更要命的是，公公的腰有问题，问题也是相当的严重。也是三十几岁的光景吧，农业社里背麻袋，就是那种蛇皮般的细长的麻袋。一麻袋玉米背到半山的时候，公公脚下一哧溜就跌倒了。跌倒的公公在和长长的麻袋分离的一瞬间不知怎么着就把腰给闪了。闪了的腰以后再也没有直起过，公公从此成了“弓”字老汉。
这都是老话。谁都能够想象，“弓”形的公公到弯沟里去挑水，有多悬啊。但再悬也是有惊无险，公公终归会把一担水从沟底里挑回来。当然，跟他吃油饼一样，这也得花去他一个多钟头。
现在好多了，硖里当支书的女婿前年给公公的大门前打了眼水窖，人吃的驴喝的水就一股脑解决了。“弓”形的公公再也不用到弯沟里去挑水了。
中午饮了驴，大半晌伺候驴的事，算是告一段落。好在公公还有一个睡午觉的习惯。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公公又会为他的毛驴忙活开了，也无非是：拌料，扫圈，饮水。直到天黑把毛驴再关进里圈去。
如此累计，就可以估算了：一天里，公公有大半天的时间在伺候着他的毛驴。这话一点儿也不夸张，有天天跟他在一起的婆婆做证。
隔三岔五的，还要给毛驴铡草。别的人家庄农摊子大养两三头牲口的，多的有铡草机，公公和婆婆用的仍旧是老铡刀。老伴俩一人束草一人压铡刀，折腾大半天也才能为毛驴铡下三、五天的草料。铡草时不管是束草还是压铡刀，公公都是那个不变的“弓”形。束草一起一蹲，压铡刀一弯一直，都是在作难公公。作难是作难，公公可从没说过一句为难的话。公公常埋怨的一句话倒是：你这个驴么，咋就越吃越瘦了！公公就是想不通，他自个儿胖不了是因为大半辈子吃稀烂饭的缘故，牙口好好的毛驴，怎么尽吃好料不长膘呢，莫非驴天生就是在犁沟里壮实起来的？
说实话，公公的毛驴是在犁沟去的缺了些。
公公的地多都送了人。城里上班的儿子儿媳抱怨得没法招架。招架不住了公公就一次一次的将地送人去种，送硖里的女婿送庄里的亲房。公公送一次地心疼一次。几十亩地眼看着只剩下几亩了，公公打死也不肯再送了。
最后，毛驴一共种了四亩地。四亩地是连在一起的一大块，一大块地分成了四坨：一坨胡麻，要给城里的儿子儿媳供清油，说是乡里土方炸的油香。一坨洋芋，要给城里的儿子儿媳供，说是自家种的洋芋面饱。一坨玉米，要给城里的小孙孙煮几个玉米棒棒，说是比街道上买的新鲜。最大的一坨是麦子。山里的公公婆婆加上城里的儿子一家，一年统共也吃不了几袋面，再说即使地里不产一袋面，山里的老人城里的年轻人也不会被这几袋面愁成啥样子。如此说来，毛驴的这四亩地，是可种可不种的。问题是，公公不舍，公公非要种。
毛驴耕种这四亩地，先前是和下庄的一头乳牛娃一起耕种的。下庄的亲房媳妇男人出去打工了是个单干户。单干户就和公公一起合伙做庄农，主要是合伙两家的牲口。谁家的牲口拉单套都不行的。合了几年乳牛娃后来做了妈妈。牛娃母子以后不跟别的牲口搭伙了，母子俩合伙给亲房媳妇耕种。随后公公的毛驴就有些失业的味道了。硖里的女婿家有两头大乳牛，不管种啥的茬只要女婿牵来他家的大乳牛呼啦啦一半天就将耕种的事弄得利利落落的。失业的可不止是毛驴，还有七十多岁的公公呢。年轻力壮的女婿把四亩农活的大气扬了，剩下的活计就让公公有些无所事事的样子。
猫腻大概就在这里。公公种不了地，公公依然是个庄家人。毛驴不耕种，可毛驴毕竟是养活人的牲口。所以，这毛驴就卖不得了。要是这毛驴你卖了，不定哪一天城里的儿子跟你说：来，到城里来！那你可怎么办。
公公就这样守着他的毛驴。守着毛驴就像守着根据地，即使时间长了去城里看孙孙，也是老两口子轮流着去，说是一个人要留在家里喂牲口，牲口可是半天都离不了人的。还有几只老母鸡，下了蛋要不及时拾掉就会被山里的夜猫子吃了。如此云云。
公公总是不肯随儿子从山里出来，最根本的，是因为他一直在坚持，要在山里，养活他的毛驴。
也只有在山里，公公才能养活他的毛驴。就像当初，毛驴在山里，养活了他们一家一般。
完
吕润霞 …《养活》
吕润霞 女，1975年生，现供职于静宁县文化馆，副研究馆员。甘肃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语文报》《甘肃日报》《飞天》《朔方》《延河》《椰城》《金城》《伊犁河》等报刊，文章入选《新时期甘肃文学作品选》《散文选刊》《2017中国年度精短散文》《2017年中国随笔精选》等，出版散文集《心如流水》，入选农家书屋
作品源自网络，侵删。
天麻麻亮的时候，公公就起来了。公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挂起驴圈的布帘打开驴圈的门。毛驴可还没起来哩，四仰八叉地躺着。见是公公进来，便会“嘟”一下打个响鼻骨碌了起来，起来就站在一旁有些迫不及待——公公先是把毛驴昨夜吃剩的草秸清扫到篓子里，再把背篓里夜里填剩下的拌了面食的草料倒进光溜溜的土槽。毛驴便没见过吃的似的大口大口咀嚼起来。
公公接着铲起乱拉了一地的驴粪蛋，扫净驴圈的每一个旮旯——包括驴蹄子下面，也要让那家伙暂时调个方向吃草，腾出蹄下的地儿。那被驴尿浸湿了的地方就洒了细碎的土，再匀匀地铺开。
公公挑着两篓子驴粪压到地头回来，婆婆的罐罐茶已经“咕嘟咕嘟”叫了半天。
公公没牙。一颗牙也没。公公三十来岁的时候，常常牙疼，村里有好心的，让他噙一噙麝香。要命的是，那时竟能搞到真的麝香。公公听那好心的，噙了就把一嘴的牙叫那麝香给全打掉了。打掉了公公就大半辈子没了一嘴的牙，凡吃东西就靠牙床了。等到他的儿子成人了想着再不能叫老人吃半辈子稀烂饭了，公公根本就没牙床了，根本就安不住一颗假牙。
因此上，公公的早餐至少要用半晌的。尽管婆婆煎的油饼酥软酥软的，公公用他磨光了的牙床就着茶水要消灭一个油饼也得用个把钟头。即便这样他也不愿把油饼在水里泡成豆腐脑那般吃，公公嫌泡馍馍太没味道了。
日头半杆子了，公公给毛驴新拌了一背篓草料，就开始清扫毛驴的二院子。二院子与里圈连在一起，是冬天里天气晴好的时候，毛驴在外面吃草晒暖暖的地方，同时也是夏天夜里毛驴纳凉的地方。清扫干净了，草料填好了，公公拉出毛驴拴在明槽上，又会重新打扫一遍早晨刚扫过了的里圈。
饮驴的水以前是个愁事。山上水少，井里一次连水带**不上半桶，人吃都成问题，公公只好到弯沟里去挑饮驴的泉水。让公公到弯沟里去挑水可真是件危险的事。一是弯沟的路太难走，陡立陡立的架势。更要命的是，公公的腰有问题，问题也是相当的严重。也是三十几岁的光景吧，农业社里背麻袋，就是那种蛇皮般的细长的麻袋。一麻袋玉米背到半山的时候，公公脚下一哧溜就跌倒了。跌倒的公公在和长长的麻袋分离的一瞬间不知怎么着就把腰给闪了。闪了的腰以后再也没有直起过，公公从此成了“弓”字老汉。
这都是老话。谁都能够想象，“弓”形的公公到弯沟里去挑水，有多悬啊。但再悬也是有惊无险，公公终归会把一担水从沟底里挑回来。当然，跟他吃油饼一样，这也得花去他一个多钟头。
现在好多了，硖里当支书的女婿前年给公公的大门前打了眼水窖，人吃的驴喝的水就一股脑解决了。“弓”形的公公再也不用到弯沟里去挑水了。
中午饮了驴，大半晌伺候驴的事，算是告一段落。好在公公还有一个睡午觉的习惯。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公公又会为他的毛驴忙活开了，也无非是：拌料，扫圈，饮水。直到天黑把毛驴再关进里圈去。
如此累计，就可以估算了：一天里，公公有大半天的时间在伺候着他的毛驴。这话一点儿也不夸张，有天天跟他在一起的婆婆做证。
隔三岔五的，还要给毛驴铡草。别的人家庄农摊子大养两三头牲口的，多的有铡草机，公公和婆婆用的仍旧是老铡刀。老伴俩一人束草一人压铡刀，折腾大半天也才能为毛驴铡下三、五天的草料。铡草时不管是束草还是压铡刀，公公都是那个不变的“弓”形。束草一起一蹲，压铡刀一弯一直，都是在作难公公。作难是作难，公公可从没说过一句为难的话。公公常埋怨的一句话倒是：你这个驴么，咋就越吃越瘦了！公公就是想不通，他自个儿胖不了是因为大半辈子吃稀烂饭的缘故，牙口好好的毛驴，怎么尽吃好料不长膘呢，莫非驴天生就是在犁沟里壮实起来的？
说实话，公公的毛驴是在犁沟去的缺了些。
公公的地多都送了人。城里上班的儿子儿媳抱怨得没法招架。招架不住了公公就一次一次的将地送人去种，送硖里的女婿送庄里的亲房。公公送一次地心疼一次。几十亩地眼看着只剩下几亩了，公公打死也不肯再送了。
最后，毛驴一共种了四亩地。四亩地是连在一起的一大块，一大块地分成了四坨：一坨胡麻，要给城里的儿子儿媳供清油，说是乡里土方炸的油香。一坨洋芋，要给城里的儿子儿媳供，说是自家种的洋芋面饱。一坨玉米，要给城里的小孙孙煮几个玉米棒棒，说是比街道上买的新鲜。最大的一坨是麦子。山里的公公婆婆加上城里的儿子一家，一年统共也吃不了几袋面，再说即使地里不产一袋面，山里的老人城里的年轻人也不会被这几袋面愁成啥样子。如此说来，毛驴的这四亩地，是可种可不种的。问题是，公公不舍，公公非要种。
毛驴耕种这四亩地，先前是和下庄的一头乳牛娃一起耕种的。下庄的亲房媳妇男人出去打工了是个单干户。单干户就和公公一起合伙做庄农，主要是合伙两家的牲口。谁家的牲口拉单套都不行的。合了几年乳牛娃后来做了妈妈。牛娃母子以后不跟别的牲口搭伙了，母子俩合伙给亲房媳妇耕种。随后公公的毛驴就有些失业的味道了。硖里的女婿家有两头大乳牛，不管种啥的茬只要女婿牵来他家的大乳牛呼啦啦一半天就将耕种的事弄得利利落落的。失业的可不止是毛驴，还有七十多岁的公公呢。年轻力壮的女婿把四亩农活的大气扬了，剩下的活计就让公公有些无所事事的样子。
猫腻大概就在这里。公公种不了地，公公依然是个庄家人。毛驴不耕种，可毛驴毕竟是养活人的牲口。所以，这毛驴就卖不得了。要是这毛驴你卖了，不定哪一天城里的儿子跟你说：来，到城里来！那你可怎么办。
公公就这样守着他的毛驴。守着毛驴就像守着根据地，即使时间长了去城里看孙孙，也是老两口子轮流着去，说是一个人要留在家里喂牲口，牲口可是半天都离不了人的。还有几只老母鸡，下了蛋要不及时拾掉就会被山里的夜猫子吃了。如此云云。
公公总是不肯随儿子从山里出来，最根本的，是因为他一直在坚持，要在山里，养活他的毛驴。
也只有在山里，公公才能养活他的毛驴。就像当初，毛驴在山里，养活了他们一家一般。
完
吕润霞 …《养活》
吕润霞 女，1975年生，现供职于静宁县文化馆，副研究馆员。甘肃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语文报》《甘肃日报》《飞天》《朔方》《延河》《椰城》《金城》《伊犁河》等报刊，文章入选《新时期甘肃文学作品选》《散文选刊》《2017中国年度精短散文》《2017年中国随笔精选》等，出版散文集《心如流水》，入选农家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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