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指挥使风尘仆仆自临安归来时，我刚入职国子监，素白锦衫，袖角挽一丛霜筠，抱着几卷红绸松松系起的古籍，就瞧见他叩门。趁他开了门，旋身先一步入院中，扶稳了将要旁逸的书，才含笑道
“回来啦？”
少年讲师方才步履匆匆，不免有几绺额发落下，湿漉漉地黏在一旁，一时又腾不出手拨开，于是只得侧首，使它尽量不挡住视线
“正好先生要开饭了，快进来吧。”

颜褚比我更懂得何谓书画的风雅，他的圣贤书读的很好，而今传道授业，殊不负其志。他设色用笔，气韵和迹象都很堪一观，腴瘦短长尤其取意有神，倘我有如此化工之墨，想必画艺先生，也该有平生最自意得了。
同他笑笑，“今日吃什么，青糠萝卜，还是红烧肘肉？”
并肩往里去时，才状似不经意地，“你好像清减了些。”

也不恼，仍旧和和气气地笑得很清浅，微弯的眼眸澄澈似初融的雪
“吃文思豆腐，不过你刚回来估计很辛苦，让小厨房加个荤吧。”
仍旧抱着那捧书卷，用下颌抵着最顶端的卷轴，因为它实是有些危险。却不觉得局促，很轻快地
“瘦了吗，许是国子监的监生太恼人了吧。”
虽这么说，实没有什么怫然的意思，只让人觉得宽和恕宥——笔墨是可以涵纳一切心绪的。

颜褚总是很静，在临安时想起他，是想起一道遥远而模糊的幻影。很难把他同乱世、兵戈之类的意象联系在一起，相反地，他确实很适合德纯初年时的平泰盛世。
“我离开的早，回来倒听说了，宣德楼前去了不少监生，”意有所指地，“他们很好。”
树影从他身上消逝，那些明灭不定的光斑其实很适合他的书卷。

“他们心气儿盛，万少监也是。”
稍垂睫，在片刻的静默间想起，自己站在门廊瞧着他们浩浩荡荡出去时，不乏感佩，但终究没有迈出那一步。
“我么，就不去瞎掺和啦，声小，喊不出什么来。”
建安郡公府很静，尤其是它的女主人和孩子们都离家之后，偌大的府宅，只有松柏会窃窃私语。

他身上似乎没有政治的影子，这像一种寓意。他将永恒的站在历史的夹缝中，用他的翰墨冷静地镌刻着赵宋的每一分山河和血肉。我不能支持他，我活在当下，而颜褚有一段更长的路要用他的墨去抵达。
“你把嗓子喊哑也不好，开封找不出几个医手了。”
听说魏王府上的那些夫人们，尤其是昭国夫人，正在为此忙碌。

开封的大夫都被征调去军营，那里每日流的血比饮水还要多，重量远胜过一个教书先生。开玩笑
“恩，这时候不能给官府添负担。”
血或者火，明面上或者暗涌的，都离我太遥远了，笔下尺幅的山河足够徜徉，权力从不是追逐的对象。
“所以就很幸运——听说有几个监生挂了彩，还有万桐老先生，没音讯了。”
学府痛失耆旧师长，这哀伤并不会显露，只会留存在心间。

宣德楼的消息，只是隐隐的，关于这件事，开封没有多少人将它镇日挂在嘴边，似乎有一种亘古的伤怀窝了进去，要往后才能显现出来。时局所破，人人自危，除了城防的事，他们的饥饿饱暖都成问题。
马上要入冬了，死尸不会腐败是好事，但不好的是也许会有更多的死尸。
看向他，“万老先生呢？”很艰涩地，“他们动手了，对那些监生？”

“开封府也难做。”
说这话时很平淡，并不是在维护他们，只是在客观陈述，像不会偏颇动摇的史笔。
“也没有很多，但是万老先生不能回家了。”
说这话时才感觉冷，朔秋的凉意是温吞的，因此它与春天相对，都润物无声，一点一点地渗进骨髓里。
“有几个学生问我，我也不好答。”

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它没有持续的必要性。
如万老先生一般的人，前无愧于古人，后可师于来者，当夜色浓重而阒黑的时刻，雪一样的月光终会大片大片的覆盖下来，盖住这些人间的，大大小小的忠良之墓。
兆民之望万氏，在当初的情形下，如久旱而渴其甘霖，他们太需要一个识字且有气节的人站出来，充当他们的喉舌，充当士林的良心。
什么是士人，他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