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浪流过亭角，照得碗沿的榴花像玛瑙，时在黄昏，尚不晚。
坤宁与福宁相毗，在中宸之北，夕时的霞要先漫过此处的瓴罅，再笼罩福宁的檐角，因此我总笑昀说：陛下似乎总比我迟一些。
立阶于殿西，最能观览闱城，乾观皇帝的墨卷辽远，此处是他一笔金川玉嶂的小山河。韩清教我学效孝贤与孝仁的根骨，拆开、重构，成为能够同赵昀流芳碑碣的圣人，我有时想得明白，但多时却很不明白，或说是不情愿。
举颌垂目，有二小辇，“去吧，请她们进来。”沈愿趋前去迎，而我后退回到端严的宝莲宫。

夏日三白，水栀最穠郁，沈愿归来时肩头凋落一枚小栀花，指尖挑去，便放她离殿。赵识去年留在东厅的诗本也要熏香，听赵昀讲，今年新科的杨姓某进士最爱咏花，文中言茉莉是「南州风」，私心上来，便替识选了茉莉露窨。
敛裙先就座，侧过颌角瞥见她鸦寂沈静的耳珰：这是某种请服拜礼的好姿仪。
“不必多礼，余娘子，”我不常面见余氏，参访坤宁的妃御，除去潜邸旧媛外，多是要求公道、问太平，我似是箁台南海的仙人，既要传道，又须解惑。
曛影透过窗纸在那朵栀上游，璧白的瓣因凋败而落垂，边缘的嫩绿却仍蓬勃，捏着她，托入碗中。缓垂睫，再应面前那枝姝，“坐吧。”

（在坤宁殿，祺娘子明显比我如鱼得水也从容的多，我将它归结于在禁中生活的久，以及待人处事的所见所闻，皆是比我充沛的。在她身侧后方慢腾腾的起来，对着布上茶果的奚女小侍亦点点头，脾气很温和模样。指头摩挲了半天茶盏，——我怕青釉顶上的花儿都快被模糊了。）
谢娘娘，妾今日同祺娘子来……（话说到这儿，却不知如何开口，或许只是太难为情。末了尚且是韩氏瞧出我心里充斥的窘迫，接过话头来一五一十的说明了。抿一抿唇，略有些感激的看她一眼。）
祺娘子处置了那些内侍宫人，业同妾言虽是沉冤，但亦要同您明禀一二才是算数的，况此事，尚不只言及妾身一人。

“但说无妨，”宋庭营权如律乐，于圜阙之中声金振玉，钟发声，磬结韵——这是我应要做的。夕火灼云，涌上殿内的雕盈与玉磶，也溅在她指尖不安的盏边。侧颐冁尔，眸波卷至她，“这饼金骏眉尚是春茶，小余娘子应亦觉得有些沉淡？”
瓷盘中承着湃过的果馔，女使请盏，“辅一枚冰荔枝，想来茶调便要鲜爽些。” 小余氏的眉甫一压下，便觉坤宫的云墀再高一层，我作’圣人‘，心中很不得意。
交袖拢在膝，闻顺仪陈情之余，却在想着中庭那植白兰花树，瓣尖的露上或正映着晚星。
“昭德庶母之事，我择日再与陛下推榷，至于妃御訾议，皆付韩顺仪由宫规罚否，此事是懋娘子的委屈啦，”小顿，又言，“若是未记错，你是江宁人吧。”
前月是识的生辰，睢阳公主请她父亲栽来一树，香气清泠，却长得蓬郁。想来也很怪，分明可成过人高的树，一到江南，便成了长在玉盆与暖阁中的卉植，那或是她的性情罢？

不会。
（茶汤红泽，茶香犹在，双手接过 再抿上一口，尚能品出些清香味道来，或更甚从前几分，露出三分笑，很爽快的摇了摇头，虽是今岁春茶，可存宜得当，亦是不很苦淡的。不经意间轻咂了下嘴，极小的声响，在这坤宁殿中可能是最不合时宜的存在，但我已然如此了。）这时候喝，也很香哩。
（弯眉一舒，正对上她的眼，出点儿憨态，不好意思的笑。坤宁福宁两殿，多闲时多常想，里头住的是天上的两位仙，一英明决断，掌人间功过罪论，一淑和娴雅，举动皆论处处典范。我不过一俗人尔，来了这样的地界，又怎好多造次呢？但——多些灵动颜色，怕也无妨得罢？）
（奚女捧了碟来，莹白晶润的荔枝圆滚滚的放着，择颗放入口中，清甜汁水便迸开。）好吃——荔枝果若同安溪观音一起，也很香甜的。（她言及昭德庶母事，唯恐皇后多虑，张张嘴想是再辩，末了却又觉是多余，倒也颔首。）多谢娘娘关怀。——妾确是自江宁来。

余氏有两湾鹿眼，说到某些轻快的词字，眸底有天真又玓瓅的颜色，春茶与白荔，她睫上江南岸傍的水汽，照得青琐丹楹都软柔。乾观的第六年，我愈善成为坤宫峻宇雕墙的组分，匀称、含蓄、温和——她们不必这样，我忽然想，白兰树不必长成琅玕璧采的风态。
“你既喜欢，也无分好坏。”
四神相对，与她的笑意更深。赵昀待茶抉剔，郑先生侍在福宁很是勤苦，再往前推些，我学点茶的第一年前，更偏好冲饮泉州商队留下来的新茶旧沫。
“丹阳郡是膏腴之地，太宗皇帝兴的禅寺便在江宁，”浅颐，“景亦好，李青莲也惯吟凤凰台与白鹭洲，我虽未到过余娘子的故乡，却很喜欢，择日有暇时，请你为我多讲些。”

（她说话温温柔柔，又带着主母的温厚大方，像是问什么都好，也不过分。素来愿意亲近如水性儿婉约的姑娘，见娘娘这样不苛责，心情自然而然的也放松下来，笑起来，带一点小小的弧。此时别说手里的茶，便是白瓷青釉花底儿的盏上，尚且带三分温，轻轻的将之放置在柳木小案上，又说道。）
娘娘若是想听，妾自然不胜欢喜，虽未曾遍访名川，但家中旧里，妾尚是能说上一会儿的。
（说话间，不经意抬手扶上鬓边小钗，这是我心有忐忑时，常做的小动作，抿唇思索片刻，却又抬了眼去。）您喜欢吃茶糕么？江宁惯有的点心，妾亦会做一些，很清爽的。

雪香之事迄今便算终止，余韵亦或是杂音一律只要请韩清来处置。案上鲜荔名「挂绿」，红缯壳、碧玺枝、冰雪心，躺在颇黎碗中，混像数丛朱华曳于银塘，思既至此，又想到她于此案间的屈委，便与她言，“睢阳公主同本宫近日在念李义山的诗文，读到一句「唯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骤想来倒很配余娘子的灵气，司珍司甫送来两匣白荷钗冠，榴花、荷叶、花苞姿态尽有，不妨选些喜欢的。”
“只是你今日来得晚了些，再过几日是六月二十四，及至观莲节时，带些你的茶糕到坤宁来同我细讲？——不若就先从昭明太子念书的露台说起。”
蓝浪吞没黄昏，广宇颠覆成海，朦胧的云织成银丝网，小月轻慢地踱出来，同檐角要形成两吻交颌的鱼，在钟虡之声流过福宁，穿彻坤宁前，我同海浪一起想：赵昀今晚要不要吃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