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栗引以为傲的铜墙铁壁教我指尖轻挑，登时便泄气，咧开了怀把内里糯糯的肉实拱手相让。一壁贪享这片刻的口腹之欲，一壁又伏下身子，如一只温驯的狸奴躲懒在东家怀中，乖乖地枕于母亲膝头崭崭的裙面，闻那话音历经几重打磨浣洗，终抵达至耳中）
（我好比乘着一叶扁舟，枕月望星地飘摇在一片沉静的河面，或有寒山庙宇木鱼菩语低低起伏，伴着星河、萤火紧贴粼粼水镜——是何等的惬意。正在这催人的混沌里，眯阖住一双秋水，不知今夕几时，母亲轻缓的话音已然住下。梦中的我掸去覆面的月华，拨开障身的纱雾，对上母亲水润过的双目、约有片刻）
母亲，（浑不知错地）是谢小娥讲完了......

谢小娥见你不肯听她轶事，巾帼英雄倒哭碎了一半儿心肠！罪过罪过。
【陆府虽非京中望族，到底诗礼传家、户列簪缨，往年上元前后，自有宾客盈门，觥筹盛会。只今岁为着戎舟缘故，与夫婿闭门谢客日久，小蕙陪伴膝下，自也习惯这般偏安一隅。见她水汪汪的眼猫儿似望来，懒散的睡意犹未由浓转淡，不由下颌微抬，取过她手中恰剥好的一枚新栗，毫不自谦地送入口中，任软绵与温热裹缠吐息，这方心满意足道】
平日你最爱听母亲讲故事，今日却睡得这样沉，许是下午往前门大街去，几处赶忙累着了罢？

他那样的个头，尚不及三五只小花狸堆起来高，如何替你悬灯？我瞧呀，是公主看出你强人所难的势头，不肯叫儿子见姑姑了。爱子之心，人皆有之嘛。
【眼波因她所言微动，正望向闲春阁那处半人高的小梁，再想起不过三四岁年纪、正是白胖可爱的孙儿，人力如何也不能及，一时听得云里雾里。无奈自家姑娘似桂如兰，偏偏性情沾了我三分执傲，端得爱窝里横，也只得在这啼笑皆非中摇了摇头，不计较她如何揠苗助长，又道】
是什么西洋景儿？也说与额娘听听。

（帝女从宫阙高寒的玉台步下，君王赐下的恩旨宛若一根坚韧红线，缠绕在这姻缘树吐露的枝叶上，春秋轮转，也结出甜浆果儿——便是元岐年岁尚轻，兼有金枝爱子，我又何尝不肯体谅稚子龄浅、身量窄小，岂能当作一朝弯弓跨马、意气洋洒呢，都不过是闲春这株蕙草聊赖无趣）
（我亦非不明白如今关节所在，目睹曾如云烟随风的曾经，若有悲寥、凄凄然的缥缈浮光，也俱都不提的）
（书页一转停顿在怀抱中）是幅杏林春燕图，（涌入神识的却是另一番光景）有关它，哥哥同我说过。可我瞧了——笔墨尚新、笔触欠佳，想要与母亲昔日所献相去甚远。何况，也并非每个闺中女儿皆有母亲的意态、气性

【闻言怔了一怔，不为那等鲜衣怒马、英英玉立的光阴，却为姑娘眼里显而易见的孺慕。十五岁时堪可孤标独步，不作一副循规蹈矩、人皆称颂的仕女相，殊不知这反骨恰似逾淮之橘，至了而今年岁，倒觉娟好静秀、瑶环瑜珥的女子自有幸处，那即是不必凌霄攀高，仍有一片风雨不改的好荫可栖】
那是许多年前的画了，【画与事皆似逝水落花，只轻描淡写地带过一句，弯眉又笑】这气性不落窠臼，当时我自觉好，如今却明白不过泛泛，似你这般娇娇恰恰，也未尝不是美事。小蕙，除此之外，可还有旁的稀奇？

（金銮殿中贵女受赏获魁，业由那座未曾相赴的云宫录载，岁月如洪流奔走，又是一面未可多得宝镜：数浪淘沙，它鉴照着额娘妙艾至沈稳，我等兄妹几人便也在无形之中，摘出前后两处的迥异。消寒清供图点点粉梅，以假乱真地自双耳瓶蔓伸，卷中几处云霭游走、如梦似幻，蕴托闲春少有的文泽之气）
额娘可是后悔了？（但凡揶趣的话音发自口中，未尝留意其中裹了一层郑重、诚挚的纱衣）却又说，人有其性，各美其美，如今莫看是蕙的钦羡，从前还不知有多少贵女暗中思量：如何我便做不了这样英飒明丽的女儿家。
（且不论彼时天时地利的吉祥东风，萱堂的慧心也当是殊然一份。转眼再低首她序齿最末的女儿，心安理得安庇父兄护持底下，所说巾帼义气、挽缰持鞭，竟是小园中电光朝露的存在。）
是有的......也不算稀奇，只恐您要指我一句“荒唐”。

凡事何必说追悔？那也忒无趣了。只是偶尔回过头来看，难免有年轻气盛、自以为是的时候。额娘而今不盼更多，但盼你往后姻缘平顺，一生无忧无虑即是了。
【小蕙虽待字闺中，不似莘莘与小苇早已出阁成礼，为人新妇，但至十五岁上的年纪，姻缘何缔也渐考量。见她颊上浮起淡淡红晕，话锋不由一转】
额娘眼里荒唐的事不少，譬如你哥哥小时候指使姑娘爬树，偏要说自个儿助人为乐，因叫我寻了鸡毛掸子，好生与他上了一顿家法，【垂首斜倚在熏笼之上，苏合香雪白的润息间，小儿一路长成历历在目。只如今高居庙堂，自有千万我难斡旋、也难抵补的心事，因眉关淡拢，只无谓摇了摇首，又去抚女儿柔软的额发】可你自小叫我省心，岂有什么荒唐事可听、可见？

（人处世的光阴道是一段相当长、不见阑珊的路途，倒像天公捏造的诓骗世人的一篇谎话，飞光走珠，有时不过弹指一挥间、如露如电。沧海一粟的黎民深沉在长篇累牍的谎言中，或至终老神识复明的一刻，回望此前浑噩度过的一生，元那般的着锦或荒谬）
（人生若时常追悔——又该多无趣。母亲的淡然一笑冲散了我目中的盛心，又变作了素日多见的蒲草柔软，兄长彼时自得其理的辩白，今日瞧来，又何尝未是陆蕙不知错悔的狡词）
那时哥哥大抵满腹委屈，自觉并未做错甚么，（与如今持笏庙堂的朝官大相径庭。）一生无忧无虑蕙能自持，至于姻缘顺遂，我全听父母裁度的。闻说今新帝登极，采选想来也是近月将下行的了......
（豆蔻年华会想要做个却把青梅嗅的邻家小女，真要将此一事提出来讲，刻下茫然无措，这烫手山芋似的难题——不若交由父母。春山如月，悬在它的夜空上）
前门大街便有个自号半仙的相士，鬼使神差地竟上前去请人卜测。他走南闯北、心思洞明，罗衣敬人的道理要比我懂，说甚么当大贵显赫的话，付之一笑、听过便罢了。女儿大抵很难胜任。

【我既托生将门，金銮殿上曾将富贵流丽真切过目，转又作三四载内廷执册女官，虽未见识几多人心诡谲，却自晓得金顶之上的风雨从不好历。往后嫁入儒林仕门，赫舍里氏一朝兴荣、一朝雪藏，很难不觉她口中“大贵显赫”过犹不及，至于行将抵临的采选，更不愿自家姑娘缠身其中，因只定定将她一望，抿唇笑道】
既是半仙儿胡乱诓你的话，自没什么可信的。待得宫里头大选罢了，母亲与父亲自替你寻个清贵人家，夫妇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便是最好……
【余下不过燕语闲笑，后话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