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京的缘由大抵是为了这一遭，我曾设想过这座埋葬了无数人春光的宫阙会是什么模样。可囿于年少识浅，我描摹不出一点点的风韵。京城的富贵已足以叫我花了眼儿，紫禁的堂皇更叫我生出了十成的紧张与无措。可我不能沉溺于此，面上的笑意该更明显些。明阙的荣光，我未必不能分得一缕。）
（挹芳居的娇客不独我一个，我们大约是称得上“娇”的。但她是与我截然不同的品貌，像是旧年说书先生口中提到过的江南才女，当然要比流于话本市井的多上十成的端庄与沉静。我是想要亲近她的，可也害怕她会嫌我，我与她实在是不像在一起玩闹的姐妹。不过，七月的盛会，便又给了我这样贪心的人一个机会。）
洛水，要一起去畅音阁么？
（不复家时的随意与怠惰，打直了腰板，透过窗户去看那一张芙蓉面。晕着江南的温软，如水，却因我在旁，那水像是要沸腾起来一般。实是与她相比，我要热烈的多，这是盛京那样的广袤天地才能养的出来的。不过，还是比那些京城闺秀欠缺了些许，不如她们天然带着富贵骨。）
（现下的畅音阁不仅仅有那些进宫为主子娘娘千岁添彩的戏班子与杂耍团，还有群芳，叫七月的日子里也能有一出“百花争艳”的戏码。所以我想早些去，占据一个绝好的位置，不要错过我未曾来得及欣赏的广德楼名角儿。）

（盛夏，素来不耐暑气蒸腾。一壁轻摇璎珞小扇，一壁嘱宫婢于各处摆碎冰；再以镂空雕花的木罩覆之，于是，丝丝凉意便穿梭于金绿屏风的隙间。）
（如是小心思，细致又熨帖）
（净了手，捻了酸梅入喉，才闻恺颜软声唤，莞尔）
有你一道，自是好的，（雪尖一搡，将白瓷小碟也远些，）这是董鄂酿的梅子，她前儿与我打闲篇儿，便嚷着要见你的。
（心下忖：虽平素最不喜热闹，又懒，但也胜过终日静宁，倒似入了定的老僧般。）
（步至咸福宫花架下，却想起一桩。一敞翩翩的袖幅，取出只佛头青的织锦香囊，递与她）里头是薄荷、藿香，三伏天，晌午势头更盛，别热着了。

那便等回来再细细品尝吧，这会子我可分不出心神来欣赏董鄂的手艺。赶明儿得了闲功夫，还得要你引见一二呢，我也想同她说说话儿。
（戏园子在京城不叫稀罕事，但进了宫就不一样，这可是少见的。再有那皮影之类的，我入京以来还未见过。这几样哪一个都比董鄂酿的梅子，更叫我觉得稀罕。）
（二人相携，因走的算早，倒也不必急匆匆的赶时间，只伴着骄阳，轻缓缓的过去就是。）
倒难为你想的周全，我竟是只顾着要去畅音阁瞧稀奇去了。
（伸手接过那个香囊，凑到鼻尖一闻，果真是一激灵的清爽，再妥帖的安置在身上，倒是显得这烈日无用了。她其实有些像阿姐，色色都想的周全，好比我就想不出来要再身上放上一个清热解暑的香囊，免得热坏了自己。）
也不知道今日畅音阁演的是什么剧目。广德楼我倒是去听过，可皮影还没来得及看呢。

听董鄂说，今日多半是锁麟囊，倒也好，有些日子不听戏了。
（一路走、一路笑，停停望望，或是瞧枝头栖的一只翠羽靛蓝的鸟，又或者，数着甬道两掖一片片的琉璃瓦，璀璨生辉。）
（不过，寻座时，也犯了难。因入座的嫔御乌泱泱，且一概聚于戏台前，踌躇半晌，只得捡了处僻静。垂了眸，是一派清清浅浅的艳）
这儿也不错，不必与人挤挤攘攘，我最不喜欢热闹了。
（随侍的宫婢呈茶，取了六安，才又递一盏与她。）
宁心静气，咱们一会儿再去看皮影戏。

（锁麟囊，我一时倒是想不起来究竟是唱个什么故事，谁叫小时候太太听戏我都偷溜出去跟小姐妹们赛马了呢，现在就只能等着到了畅音阁在揭开这出戏的面纱了。不过这个名字倒是也巧，恰应了她今日给我的这个。）
咦，那不是巧记了吗？你刚给了我一个香囊，一会戏面里就有个囊字。
（畅音阁里已经有那好热闹的群英先到，台前的好位置自然也早就有了主儿，我与洛水是赶不上了。不过那稍显冷僻的地方，还有一处能容我们二人存身，倒也应了洛水的癖好。江南烟雨里长大的闺秀，应当是喜欢轻柔慢缓的，吵嚷热闹与她们是不习惯的吧？）
这位置也不耽误看戏，而且离得远也没看人关注我们，正好能仔细看看台上的大家是个什么身段，前面那些可未必比得上。
（接了茶盏遮掩，缓缓吐出这一段话来。并不全然是客气安慰之语，因我实是如此想的，说是稍显冷僻，可今日畅音阁各处都是锣鼓喧天的模样，又能冷僻到哪里去？反倒是因为如此，更能不被外物打扰，仔细欣赏呢。）

（听戏间，轻拂裙裾上一道嫣色的平金结，牵牵绊绊，似缠住雨蝶的蛛丝。）
（如东西六宫甬道，两掖幢幢相衔，一样都走不完、望不尽……遑论是宫墙里的余生？）
（抬首，却见得碧天如洗。耳畔是戏子咿咿呀呀一腔软调，恍惚身处江南……木斗拱上斑驳的漆痕、南墙根下的西府海棠，投壶打马、吟诗和曲，原已与我相去甚远。）
（呷了茶汤，笑曼）却也无你我二人同屋之谊来得巧。
（眉目温温淡淡，才一弯眸）前边儿的，未必也都是看戏的，如今千岁作寿，两宫贵主儿来得勤些，
（懒又一睇）许也想作那“戏子”，引得人侧目，亦未可知。

（颌首应了是。确实如此，一同入宫的格格有那么许多，却唯独我与她分在了一处，令仪尚且是在别的殿阁，更不必说我的亲姐姐竟是同一宫都不。在这一点上，我与她却是血脉相连都比不过的。）
嘘——
（我虽懵懂，却也明白她这话有几分正，正因为如此，才不好说的这般明白，总有人不嫉恨远超于她的生，反倒要去嫉恨说破了真相的人。何况这样的地方，话本与故事里早就表明了危险。无事尚且要生非，何况有事呢？）
这样的话，咱们回去了再说就是，何苦非要在此处。
（富贵谁都想要，就好比我不也被京城的富丽迷花了眼，想要留在此处么？真要仔细计较起来，我不过是比洛水口中的“戏子”少了份付出行动的勇气罢了。不过，我想家里人也不想要我有这样的勇气的。抿了口茶，掩下这些思绪，重又挂出笑容来，免得叫人看破。）
这畅音阁的茶倒是要比咱们哪儿的好些。

只怕日子一久，这紫禁城，会割了我说真话的舌头……
（声极低，压抑于唇齿间，终未再言。袖下柔荑一探，揭了桌上团花翡翠盅，汤亮，叶是极薄的浅天青，一眼至底。遂也答她，）
足见下了功夫。往日里，来者无非宫嫔皇嗣，若教人茶水上摘了错漏，反倒得不偿失。
（审时度势，是我学会的第一桩道理。）
（须臾，盏中茶尽。金丝帷幕旁侍立的宫娥徐徐矮身，又以檀香木托端了玫瑰露来。偏首，与玉笥一笑，似是应适才那一句。）
（鬓边翠翘、流苏簌簌，似爿爿娇又艳落花，拂过雪颊，与风交织成一处。）

（她的话一时叫我沉默了下来，事情还没有发生不说，未来也不可提前知晓，我自然也不敢做出什么保证，其他一些安慰之语我自问此时说出来也是无用之举，还不如闭口不言，免得成为天下第一号俗人。）
（顿了半晌，方才重又续道。）
总还有一个是能叫你卸下心防，也不用担心做出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行为的人，在她面前你便能做个只说真话的自己了。
（这并不是安慰，而是我确信会有这么一个人出现，只是不知道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出现罢了。也或许这个人现在已经在我们身边，而我们却没有发现呢？这便又是我交于时间的另一桩事情了。）
我们现在才多大，很是不必说这些了，不然叫别人听见，还以为我们两个已经黄土埋了半截儿呢，到时候就要笑话我们了。

（玉笥与董鄂是相似的。虽长于深闺、生于高阀，却心怀热忱，玲珑剔透，似满枝繁花，是明媚的“春”与“夏”；而我素来不爱浓烈，只求澹宁，是冷冽的“秋”。）
（也无需干戈相向，自幼笃信无为而治，世间来去，自有缘法。）
（垂了睫，几似无声。）
（我望向那泓温热的茶汤，亮如镜，映得她一双旖旎的眼。颔首笑）
但愿如此。但愿，往后都如此。（尔后，锣鼓声渐歇，迟来的纤雪盈盈福身：“董鄂小主已候多时，擎等着您去添一笔画。”）
（与恺颜道了别，拾裙自随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