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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挑滑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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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属地:上海来自iPhone客户端1楼2020-11-05 16:40回复
    【今年,有一个非常和颜悦色的夏天。刚刚升温,不过两日,便落几场雨来,细细绵绵,硬是在七月里滴出了点儿初秋的意思。恰逢皇额涅千秋,往年时候,天实在热,再大办的热闹场面,躲不过闷热,也难免有点儿不作美的嫌疑;今年却不同,能从北京的夏天里拣出清凉,请来和春班连唱几日。大家戏瘾上来了,便不舍得戏班子走。几宫主子娘娘商量好,轮流做东,这一日,便到了永寿宫。身为资深票友,我自然没有不到场的理由,这一日便托人打听好了,我额娘不过来——想这两日还在学盐铁论,我早就背的烂熟,缺一天半晌并不打紧,便大喇喇地往畅音阁过来了。】
    【这个时候的戏,只开寿台,我到得早一点,便到处溜达。和春班的戏,武戏极好,戏班子的行头、道具和乐器,满满当当,由七八口大箱子抬着,全在后台辟几厢房放着。这一会儿,换衣服的,上油彩的,扮戏的,耍武器热身的,调月琴的……大家各忙各的,热火朝天,很有一点儿小人间的地气儿。我一时新鲜,甚么都看,甚么都摸,不知什么时候,手上便顺了一挂胡子,兴高采烈地往座儿上跑。】
    【刚一转过长廊,便瞧见一握细窄窄的影子,揿在地砖上。廊边栽了几杆竹,亦是清瘦的,婀娜纤细,殷切切在等风过。我今儿个穿松青的褂子,仿佛岁寒三友,就差她这一枝梅了。我这样好动的性子,竟然难得停下来,看她几眼。似乎与我年岁相仿,扎着小两把头,跟前临时搬来了一张小案,正端坐着誊抄内务府拟的戏单子。我鬼使神差的,拎着胡子,与她近一点,身子向前倾,看了戏单子一眼,没话找话似的。】
    今儿这单子是谁拟的?可不太对劲儿。


    IP属地:上海6楼2020-11-06 2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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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上海7楼2020-11-06 2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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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来饮绿斋报道的时候,分明还是个典丽沈谧的小春天,好像仅仅过了一场午睡,睁眼时,业已轮得玉簟、雪藕与虫鸣的闹热主场,要人扇不离手了。]
        [ 必可塔,以游手偷闲而闻名永寿的小必可塔,甫迈进夏天,什么身外事都割舍干净,恍似熹妃赋予她的专职即是大嚼冰核儿的躲懒,而两鬓津津是比害病还要令她厌恶的事。劳她当一样差,便要消受其十肚子的话,除却嘴,哪里也不肯一动。今日因要出得门去,便没她在耳旁饶舌,果有一番通幽饮凉的自在。]
        [ 我耽溺于这份暌违的自在内,倏捕到一句十足王道的话,抬眼一觑,又觉很怪:单从相貌上打量,他分明该是谦温与礼仪的化身。]
        [ 他又近一近,不曾觉知手里一挂老生的白满正跃进了砚心,乔国丈的精魂原聚在这一副显豁的皓须上,而今哪还有甚么谪仙气,浑作了墨台欹斜的弱柳、泰半涂炭的垂杨。他腰上繁琐的璜佩荷囊、鞋头的卷云细节及目光射越的范畴赋予了他这样蛮不在乎的资格,纵不穿龙着蟒,亦瞧得出这是位正统的觉罗子弟,胆敢使他束手束脚地不满意,那是叫犯错误,要冒着掉脑袋的危险。]
        [ 细眼抿笑,正可巧,我最喜欢错误,它令我对此地循规蹈矩的生活始终怀有一线暗瘾的兴味,若无暴政的戒律教条,何来出格的、分外的痛快?代价愈昂贵的娱乐,愈讨得我癖嗜的高涨。]
        唔,确实不对了。[ 一双燕眉的主人仿佛很有着好脾气,风从发脚拨过,宛如情人的微息。] 您别动——
        [ 不容他再做思想,将须髯的尾巴沥起来,兜着小帕一裹,伶俐地移栽到侈口粉彩的山水笔筒里,这才示以他瞧明白:若没我的好心,你非要遍身溅个黑泫泫、斑点点呢!]
        今这《甘露寺》怕是演不成的。[ 绝不是夸大其词呵,设想我是吴国太,可不会听信一位没胡子的说合。]
        [ 回身捉袖,偏腮搦管。] 您说罢,该替一出什么才好?


        IP属地:北京11楼2020-11-15 1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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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叫我不动,我自然就不能动了;身子挺直而僵硬的,由她斯文妥帖地,与我托起因为大意而牺牲的这挂胡子。一时二人无话,只有花木极细的阴翳,浮在身前;花中小虫,亦知她美,扑棱棱的飞——小虫也比我活络,我不免懊恼的想。可她叫我“别动”啊!于是,我堂堂十一阿哥,亦只能心甘情愿的、老老实实的不动,做这桩风雅官司里的、沉默不语的背景板。】
          【好在,我从这莫名的、不可抗拒似的“别动”里,获得了服从命令的奖励:离她近些,便见她眉尾一颗小痣——竟也是我见过最可爱、最温柔的一颗小痣。唉,此时此刻,我仿佛纵身跳入第三流诗人的行列,比喻不会,拟人不会,修辞方法统统不作数,只会用形容词的最高级,为它够直接,为它最贴切。而我,只做一个最莫名其妙,而又最不值一提的盲从者。接着,她让我说,我便跟着说了。】
          宫里娘娘们听戏,不过是打发时间,凑个热闹罢了,老实说,实在不怎么在行(仿佛我额涅也无辜牵连,我作为戏博士,丝毫不以为意),像《甘露寺》、《二进宫》、《打金枝》这样整大段的唱工戏,她们哪里肯坐下细细听,所以要我说——
          【故弄玄虚的一停顿,待她抬起一双亮而黑的眼睛看我,才得逞的继续与她讲道。】换作热闹点的,有趣点的,今天又没甚么名目由头,不必点甚么切题的戏,文的好比《荷珠配》,武的例如《水帘洞》,都是最好不过的——你且写了,拿给熹娘娘过目戏单子,她准满意。
          【生怕她信不过,我振振有词的怂恿着;干脆一屁股坐旁边儿,不轻易走的意思。】我就在这儿等你。


          IP属地:上海来自iPhone客户端12楼2020-11-20 2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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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北京17楼2020-11-26 0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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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头顶忽然蓬蓬地飞过一群鸽子。】
              【在北京见到鸽子,实在是没有什么稀奇的。它们是胡同和牌楼间的探险家,是一切秘密与龃龉的见证者,它们像一叠灰白的鬼影子,缄默而严肃,成群结队——窥探秘辛也讲究纪律。并非属于结党营私,而是肃然庄穆的、不近人情的纪律。它们经掠过闺阁的梦,捕捉过政治的无头案,一个人的爱恨它们也会照看,一座城的善恶它们亦不包容。等到哪里响一声鸽哨,划破长空的,惊醒一个阴谋似的,鸽子又乌泱泱地离开了。还请别误会,我并非要对鸽子做甚么批判和总结。我想表达的是,多年后的我曾经无数次回忆起这一场初见,回想起长春宫的戏台,一挂“出师未捷身先死”的胡子,她身后作为背景的一丛竹子,以及这一群压过我们头顶的、密密匝匝的鸽子。如果其中一只鸽子可以破坏纪律,往下盘旋一点儿,仔细来端详她的眉眼神情,那么它将发现一个,即将终极一生困扰我的秘密。】
              【她是一个狡猾的、披着温顺外衣的政治家。她以退为进,从来不忤逆,然而结果却总能随她心意。这只鸽子将从我实现不到的制高点发现,在她附和我、蹙起秀气眉头的同时,她殷红的唇角微微有一点扁,这是一点儿鄙夷、不屑的忤逆。又或者,它将看到,当她偏着头、低着眼睛笑的时候,漂亮的眼睛里会流出一痕狡黠的、叛逆的光。】
              【可惜没有这样的一只鸽子。而我,业不过是年轻的、再自负不过的交际新手。我们盲目自信,又过于冲动,认为一切浅薄的根源与自己相距甚远,殊不知,我们才会常犯一个浅薄的通病:她的眼睛实在太美。我由这双眼睛一瞧,登时忘了初衷,只知她对,我太武断。】
              她好静吗?那么或许,这一出《挑滑车》也不必演了(内心实在一阵肉疼),再加一场《玉堂春》,一场《梅妃》,一场《调筝》,我听三哥提过一嘴,他额涅很爱听西汉演义,那么,最后再来一场《萧何月下追韩信》罢。
              【竟然从方才的指点江山,调转了气势,与她有商有量一般,依旧端正的、大剌剌的坐着。然而我却忘了,学生也总是坐着,听先生训导的。】
              熹娘娘若不满意,你就说,这是阿林给您点的;你放心。【我看向她,情真意切的,一隙光跳在她的极黑的眼睛里,我如同一个掏心掏肺的赌鬼。】她要真划掉哪一出,我就上去唱戏且!


              IP属地:上海18楼2020-12-04 1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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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咕哝着细细呼。] ——好行家,且慢些。
                [ 冷潭般的穿堂风仿佛是被飞掠的鸽阵扇动起来的,轻巧地平息了夏日里的一切气焰,那是位顶有办法的典狱长,令方遒好动的男孩,也肯屈就一时半刻的静默。我睇着与风共审的嫌犯,口吻仍和平且礼遇,将青毫伴着绿袖子递出去、全给了他,悉听尊便也似。]
                您这是驷马难追的君子之言,我的笔赶不上,不知可否劳您留墨, [ ——签字画押。] 如此拳拳真心,熹娘娘看了,想来只会喜欢。
                [ 这份笔迹不一的永寿戏单将被百年以外的史家定格、定义、定性,据此生产诸多有关情生的揣测,对叶赫那拉氏盖棺定论者众,或评她放胆神昏,或评她蓄意怀谋,简直一人盘踞了糊涂与聪明的两极,却无人苛责先来招惹的爱新觉罗——偏见!偏见!还是偏见!设若但凭一二眼、三两句,便能胡乱爱上,低首下心,再不可追悔,这无异于对自我的谋杀。]
                [ 我现下仅忖:他一句「三哥」不遮不掩,光明了阿哥的身份。那么这道免责手续,便是非他办不可了!]
                [ 他自称阿林,我却以为要他单调地长立,当为人遮荫的实干家、天长日久的保守派,那是很有违他的本性的。他该是位务虚的运影,于诗人的空庭博采众长,在月塘中尽兴摇身:绿柏低头,他便成柏;竹筳经过,他便成竹,一团任意的丰茂形象。他在风、在云、在水乡、在梦泽,胞兄弟有万万树,却不与它们齐肩为伍,非要比照着不可地,一人为林。他贴耳而来的簌簌沙沙,近在咫尺,曾诱过多少怃然落空的手探?]
                这更是顽笑话了,[ 我却因他这味淘气,难得地驻下目光。这些四所里的年轻小子,皆是老腔老派,初初摸到权力的皮毛,便开始摆架子、讲面子,亟不可待地做其君父拙劣的效仿者。阿林的外交手段却不相同,比他们都有耐心、显诚恳,甚不惮表露天真。然而这些耐心、诚恳与天真的背后,或许是一场愈为肆虐的行狩。我也明白,早慧是浪漫的头号公敌,然而娘娘的耳提面命、皓首宫女的自陈,使我没法子不这么预防着看他。] 您这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爱扮岳飞高宠、萧何韩信,皆不稀奇。
                [ 低低地笑。] 倘说懂得梅妃与苏三,还唱得出的——
                [ 敛裙一坐,把「我不信」三字摆在眼里给他望,清清楚楚地,恍如小旦角的亮相。我承认自己含有某种不怀好意的激将,一场堂会记忆从童年的范畴被重新读取,只是为何人拜寿、府第谁主俱已斑驳,唯记得东道曾请来一位武花脸反串闹学的春香,没有寄寓,没有言志,没有弦外声,只是单纯的引人快活。我怀念那样的快活。]


                IP属地:北京21楼2020-12-25 2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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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周必回


                  IP属地:上海来自iPhone客户端22楼2021-01-08 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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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竹影、夏风、鸽子蓬蓬煽动翅膀的动静里,递给了我一支笔,我由此陷入一个难以自拔的构想里:她交付与我了一切有关主动的所有权。这个年纪的我,实在没有对于女性早慧的识别能力,自不量力只是可笑,自不量力而不自知却实在可怜:可笑可怜的我如今,尚不知情,只会兴致勃勃的接过笔,在她的默许下尝试写一秒钟——于她面前,时间太过于恢弘,我甘心渺小至秒。在近乎停滞的一秒里,所有流淌的声色动静,全部成了沉默静止的情态画面:银绿的、狭长近清瘦的竹叶,即将在风中进行微小的战栗摆动,以一种扭动的、不够现实的角度;光尘被鸽子的翅膀碾成齑粉,降落未落,停在她的睫毛上,我甚至能想象出下一秒的熠熠光彩;我看见她的袖子上绣着萱草,萱草忘忧,古人诚不我欺。】
                    【我在这样停滞而浓稠的时间单位里,先划掉《挑滑车》,(这一笔实在划的不够流畅大方),再写《萧何月下追韩信》,我们以这样玄妙的姿势进行命运的嫁接,我做高宠,做韩信;她是苏三,是梅妃。我竟盲目乐观至此,十一座滑车与巍巍秦岭,哪里入得我眼,全部与她一同,“待我赶上前去,杀个干干净净”。】
                    您瞧好吧。
                    【我泰然而坦诚的看着她的黑眼睛,先笑,笔一搁,拣起这一张戏单,在风里一甩,亮相一般。她的促狭,我只理解为女孩子的小聪明,不够警觉,不够机敏。我们仿佛交谈了一万年,戏班子实在按捺不住了,早有敲小鼓的,拉琴的,咿咿呀呀,抑扬顿挫的提前预备了起来。我将戏单子交给她,如交给她了一个誓言,尤怕她不信,怕她不接,故而着急忙慌,辫子往脖子上一绕,拔腿就上了台,一个立身,张口就来。】
                    我主爷起义在芒砀,拔剑斩蛇天下扬。遵奉王约圣旨降,两路分兵定咸阳。先进咸阳为皇上,后进咸阳辅保在朝……
                    【我尚未唱完,就远远的听见一声叫好,别人倒无所谓,竟是熹娘娘。相信大家多少对我有所了解,我这样的人,很少有不好意思的时候,此情此景,竟然十分难为情,仿佛被她撞破一件我酝酿的、不够光彩的筹谋。登时不顾咸阳,不顾月下,不顾寒溪夜涨,不顾萧何,对着熹娘娘的的方向拱拱手,飞快的下台溜了。】
                    【然而,我实在不能将我们的相遇分配给这样一个虎头蛇尾的结局,于是,要在这里加一个事后诸葛的结论:我以为她是留住我的夜涨寒溪,然而,她却是高宠即将面对的第十二座滑车。】
                    【可我还是要“赶上前去”。】
                    【这一句不论何时,都亘古不变的适用。】


                    IP属地:上海23楼2021-01-12 1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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