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两人果真去了操场。
路上都不多言语,只是并肩走着。冯宝宝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歌,那歌王也很耳熟,因为她老是哼,听起来很传统的风格。他一开始不知道,有点好奇,后来总算听清一句,查了查竟是首不出名的山歌,不禁一笑,也是蛮符合她的风格——那种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风格。
而王也脑内则是无数条线缠绕延伸:今天难到有哪个不怕死的招她了,这人怎么年关逼近还没回家,大晚上的怎么想打球,为什么又要找他……
就这么想着就穿过大半个园子到了球场。这时候忽然有点庆幸校园不大,虽然和冯宝宝相处时的沉默并不令他尴尬,但回想起来氛围又有些奇异。
王也暂停了脑子里的活动,掏出钥匙打开了器材室的门。一如往常,每思及此,他都会当机立断掐断思路,太复杂了,远甚于物理甚至哲学。
他们轮流练习打击,另一个就把一颗颗球放入发球机。
“砰、砰、砰……”球带着风声从发球机呼啸而出,然后被金属棒击出,声音在寂寥的操场显得格外清脆响亮。
王也站在发球机后看着十几米外那个眼神专注挥棒果断的姑娘,她今天依旧只是随意将长发压在帽子下,有几缕依旧散在耳边。
那样子忽然和以前重合了——自暑假全国赛结束以来,每周或隔周,总有那么一两天,只有他们两个来练球,弦月将落的清晨,流浪猫在一旁打盹的午后,下午,傍晚,或者像现在这样的晚上……每次他都站在同一个位置,看着球道那端站在同一位置的她。
“砰!”一颗球冲王也正面飞来,他下意识一躲,才意识到面前是有挡网的,那球在软网泄了力,掉落下去。
“换你了。”冯宝宝放了球棒走过来,摘了帽子理了理头发又戴上。
“歇会儿歇会儿。”王也走过来坐在一旁,“好久不动有点累啊。”
“你们这些……”冯宝宝本来想说你们这些人,一停训练就不来了,就算有期末考也不至于嘛。这话她每年听徐四念叨四次,两个学期,期中期末,每次大概持续个那么两周,熟得很。但转念一想,王也练球算是很勤了,很多时候她来都只看到他和练投捕的两人,也很多时候只有他。
说来奇怪,暑假全国赛之前,他几乎只在集体训练出现,而比赛后突然刻苦得和他室友张灵玉不相上下,虽然他多是练打击或者陪冯宝宝练练投球,后者则是和张楚岚练投捕。张楚岚倒是跟她提起过几次这种变化,他啃着鸡腿说,多亏灵玉真人以身作则感化了他室友,现在冯宝宝总算放过自己帮她捕球了,也很少拖着累得半死的他再练打击了。回想一下,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所以是张楚岚跟他的投手诉苦后,投手叫来了室友帮忙?算了,虽然认识不久,不过这个人接得住她的球,打击更比众人都出色,偶尔还能跟她对练剑道,还挺有意思的。很关键的是,和他相处可以有独处的自在,那个人不近不远不冷不热的,他只像水一般变幻形状贴合你的领域,绝不突兀地闯进你自由发挥的空间。
“你今天怎么了?”王也拧开常年不离身的水杯盖,问她。
“我也不知道啊……”冯宝宝在他旁边坐下来,“有点烦,不知道是天气太冷还是学校人太少。”
“宝儿姐啊,平时只听说过因为天气闷热或者食堂人太挤烦躁的,怎么到你这反过来了?”心下却暗想,果然是有事。
他想起暑假的那个早晨,也就是第一次和她两个人在这里练球那天,她的状态和今天很像。那天他只是恰好晨跑路过,闻声而来,只见她站在打击笼里模拟的投手丘上,一颗一颗投球,投完一桶捡回来再投,垒球投了投棒球,散开来的长发随着转身与手臂挥动飞起又落下。她背对自己,身形飒爽挺拔,全然不似平日的邋遢随意。听到脚步声回头望向他时,眼神凌厉坚决,却让他看到小说里侠士孤身陷入困境的自嘲悲凉,与那么一丝丝茫然无助。
“正好,你过去捕球,我懒得捡球了。”她在几秒的无言对视后说。
“……哎——”他一度觉得是她平日太有威严又是学姐,而那一刻气场甚至比往日更盛所以当即应下,正往那边走又忽然想起:“不对,可是我没带手套啊——”
“那帮我发球吧,我打击。”
王也就默默看着她一颗颗击球,用比平时训练大得多的力气,每一颗都十足的狠,球棒挥出厉厉风声。那是他没见过的冯宝宝,正式比赛里她虽然也用全力,但此刻,完全是拼命了,在毫无理由的时候。王也脑子里甚至闪过了“困兽”这个词。
那天冯宝宝难得地觉得累了,摘下帽子抹了把额上的汗,撑着球棒稍作休息。
“歇会儿吧。”王也看到后喊。觉得她似乎存心要耗尽力气,奈何力气太多。
“没事。”她重新摆好准备姿势。
“你过来,换我了。“王也没听,走过去示意她去发球。他觉得这样她大概就会休息了。效果不错。
后来王也也想问的,但看她没有主动讲的意思,而他们认识还不足三个月,也就算了。只在心下盘算难道是全国赛未进决赛就输掉的原因?其他方面他也不了解,东拉西扯捡了些普适的安慰和鼓励人的话说了,然后请她吃了早饭。好像她情绪稍稍稳定了一些。
后来他在一次队内火锅局含蓄地问起张楚岚,说没情绪的人发起飙来最可怕了,我猜宝儿姐就是这样的——哎,张楚岚你见过么?
张楚岚喝了口酒,想了想说:“没有哇,我是几年没见过她真生气了……哦,但她情绪波动时倒是可能误伤——我记得暑假有几天她亲手研磨岩石样品,手速和力道简直像磨仇人的骨头,”他说着打了寒颤,像是回忆起岩石碎片在钵杵和研钵中发出的刺耳声音,“不过机智如我就用了几句话化解了问题……”
“暑假?”王也心念一动。
“嗯,打完比赛,她不是回学校做实验了么?”
“谁招她了?”
“谁敢啊?”张楚岚脱口而出,“大概是因为大家都回家了——”
到这里他突然停住,转口聊起了其他话题。
那是唯一一次提到类似的事。
所以今天也是因为大家都回家了?王也下意识地问:“张楚岚也不在学校了?”
“嗯,上周出去野外实习了,这周回家了。”
“他家难道不跟你一起?”王也问,他对冯宝宝算是徐四教练他爹的养女早有耳闻,虽然不知其中曲折。而张楚岚则是他们家表亲,自高中时爷爷去世后他也一直住在徐家。
“他回家给他爷爷扫墓了。”
王也侧过头看她,她靠在软网上,半抬着头,不知是不是在看天花板那盏煞白的吊灯。眼里映着灯光,恍若藏着星辰,很亮,一如初见她时眼里跳着的阳光。所以是因为家人么,因为她已找不到自己真正的家人?
“……”
其实他平日还算会安慰人,炖起鸡汤来很有一手,又极有眼色,加之和气的面相与性子,常在宿舍担任心理辅导员不说,连系里同学都表示虽然不了解这个略显低调的人,但提起他就能联想到“好人”这个词。殊不知王也听到时总哭笑不得——这是在背后被发了多少好人卡?但现在他完全不知从何开口,甚至有点手足无措。担心每一种说法都会唐突了她,反而引发更深的问题。
所以她和张楚岚的关系才那么好的吗?他们是相似的,现在也算是孑然一身的他可以理解她,可以看出她情绪失常的症结,也可以用几句话解开她心结,哪怕只是暂时。她自己都无法清晰地表达出的心情,自己都无法轻易说服自己而需要靠体力消耗来释放的压力,张楚岚都可以理解并化解。棒球,剑道,或者成绩,王也自认是不输张楚岚的,但在关于身边这位的事情上,不得不承认,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他一时竟有点失落。
于是他只是拍了拍她的肩,站起来说:“走么,吃宵夜去,饿死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