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灰暗的泥墙下,我不紧不慢地抿一口热茶,帕里斯坐在我的对面,目瞪口呆。
“然后呢?”他像个急切的孩子那样叫出声来,手一拍桌板,“那老头把他赶了出去…他这下该怎么办?”
“你的问题暴露了你知识的匮乏和对故事的浅薄认知。”我悠悠地捧起茶杯,“你不得不承认,我确实是一个擅长吊胃口的故事大师。”
他气得浑身发抖,前额撩上去的刘海都快被生生抖下来。我脸部肌肉不受控制,禁不住对他像从前那样露出了标准的欠揍笑容。
帕里斯差点对我挥起拳头。“你活该被捅刀。”他说,“我真不应该救你。”
“谢谢夸奖。人总会有失误。不过,犯多少次错误,这可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不管过了多少年,他总让我觉得他还是当年那个幼稚愚蠢的小男孩。在我第一次离开古董店的那些日子里,我总喜欢在听他的录音时点评嘲笑几句。他变聪明了一点,我懂的也更多了一些。但现在我不这么确定了。我几乎忘记了我的伤口,现在我又回忆起了那把在日光下反光的尖刀,一种难以描述的感情再次在我心中如迷雾般升起。
他注意到我的脸色变阴沉了。从观察别人这方面来说,他还真算是目光犀利。“你怎么就来这地方了?”
我把茶杯随手放在一边:“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的。”
我叹了一口气:“M的儿子最近看了本书,对里面的传说很感兴趣。M公爵读了他的书,觉得挺有教育意义。我就上这儿来找红牙了。”
“……这听起来像是假的。”
“没错,就是假的,我现场编了一个。”
他长了记性,没有立刻从座位上跳起来。
“我只是在奉命行事,这是真话。我挑选了一个去世界尽头的任务,也就是找到那所谓的‘红牙’。我很少出发去找那样原始又意义不明的东西,但我还是选择了它。”
我们再次陷入了沉默,谁也没有看谁。
“英勇的少年深入雪原,最后拔下敌人的牙齿,取了怪物的性命,带着自己的哥哥回家,圆满完成任务。这牙齿被他的后代们视为珍品,一代又一代地传了下去,是这个意思吧。”他轻声说。
“难得聪明了一回。回答正确。”
帕里斯抬起头来,朝我挑起了眉毛。
“可是,”他说,“组织的任务没有少成这样吧?谁都知道你的名字,有谁不知道你可以尽情挑选你想要的任务?你又怕冷,又不喜欢坐长途飞机,偶尔在那几个小子面前耍酷完全是要面子,任何人的身体都吃不消你这样折腾。哪怕是取一幅画都比这个轻松很多,你这是——”
屋子里突然又被沉默填满,他不确定地望向我。
“我想这么做,”我淡淡地补充道,“就这么简单。”
“不。”他恶狠狠地说,“你是在逃避。”
“逃避什么?”
“逃避一切。逃避你的过去,逃避所有人的过去。组织、宝物、M公爵、戴安娜、我、那些刑警、毛头孩子们,甚至是莱拉,你什么都想逃避。逃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是最快的方法,对吧?可你忘记不了的。”
“我还没打算要死呢,”我假装漫不经心地说,“忘记是一回事,把自己埋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马克——”帕里斯欲言又止,“你会死的。”
“这是早晚的事情。你以为我在加入组织的时候没有想过吗?所有的叛徒都希望我的野心尽早熄灭掉。是的,我热爱真相,但这不代表我可以无畏地拥抱真相。我需要时间——我甚至需要有勇气来抗击真相。我需要我自己,就一个人。”
我没有注意到我在说这话的时候已经站了起来,现在是我瞪着帕里斯了。他用直视来回应我,我们的对视持续了许久,直到屋外又刮起了风雪,直到我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那个人,”他说,“捅刀的那个人,他是你的竞争者?”
“算是。没有头脑,但力量胜我一筹。我和他同时找到了那个老人;你知道的,她给了我们试炼,让我们来证明我们有拥有这宝物的资格,老人家都喜欢玩这一套。第一次,我赢了,赢得太彻底了,那个傻瓜就开始怀疑我。他在第二场开始前把我引到了湖边,从背后突袭我。我猜他只是想让我退出,然而他下手太重了。他大概以为我死了,就把我随便丢在了哪个地方,反正荒原上杀人也无人能彻查。然后,我就遇见你了。”
“你真是幸运啊。”他轻哼一声。
“那你呢,你为什么要来?就为了把一个濒死的可怜人拉起来?”
“凑巧,一切都只是凑巧。”帕里斯往椅背上一靠,“如果我跟你说澳大利亚那次也是凑巧,估计你不会相信。但人生就是充满了巧合,尤其是对于我们这类人来说。”
“巧合。”我喃喃着用指节敲了敲桌面,“是啊,巧合。”
巧合让我在成日与暴力为伍的生活中无法自拔,巧合让我得知所谓组织的存在,巧合让我有勇气丢下一切前往那个国度。巧合让我结识帕里斯和戴安娜,巧合让我们分道扬镳。
他不自觉地眨了眨眼睛。“戴安娜。”他压低声音说,“如果你遇见她,记得对她说我很想她。”
我不禁露出一丝苦笑:“我自己都无法向你保证我还能不能再次遇见她。但是,我会的,放心吧。”
“你有没有觉得……”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好像所有的往事都被从你身上割裂开来了。当你试着去回想的时候,你居然什么都记不起来。我感觉自己在破碎,在被分裂,我的过去不属于我,我的未来也不属于我。我一直以为所有人在我们身上都有影子,而人就是一个如此复杂的综合体,每个人都在其他人的血液中占一部分……但我突然不这么认为了。我好像变成单独的一个东西了……我不知道……”
“帕里斯,”我不知我脸上的表情是怎样的,伤口再次开始隐隐作痛,“说不定,我们从来都只是单独的‘一个东西’呢。”
他没有看向我,却在这个晚上第一次展现出了真心的笑容。
“敬猎人们。”他说,举起了自己的杯子。我知道这里面的酒一定混着果汁或汽水,自小时候起,他就喜欢在装模做样时给自己留一点后路。他背后蜡烛上的火焰再次开始轻盈地跳动,我却感觉自己真的在被撕裂开来。
“敬猎人们。”我微笑着说,举起自己装有热茶的杯子。去掉前面的“宝物”,我们的身份就变成了一句黑话,我一直都认为这很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