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春是一碗放在雪地里的鱼汤，虚张声势地腾起许多白雾，入口前不知还是烫喉的，白白受了些许罪。春风一阵阵掀起林梢的绿意，踏出门才能晓得，世间已沉在调和均匀的暖意中，离那轻易瑟缩起来的时日已经远了。临行前嘱咐给小女添件衣，今日份的好母亲便做到位了。
我向来知道汝南府的春是雅致，草木都是浓淡相宜的雅，极少有什么轰轰烈烈的艳丽，艳丽先从诗里找到，才有什么人追捧着使它成真，是以我思虑，琼林之下，怪石之上，挂着的大红披风当真只是一件披风，自会有侍者四处奔寻，那时只消抬指一点——哦，我看见了，我路过了，我没吭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升起来了过于形象

【毫不夸张的说，我是心怀怨恨的，这时我尚且过于年幼的心神与肉身，头一遭陷在这样令人无措又叫人困窘的囹圄中，要再掺和些许羞恼。】
【青阳不阳，天端乍起时候山石仍匿藏凛朔，我的怨恨便从这时起。】
【我怨恨这寒凉的石，怨恨草木期期艾艾不够隐秘身形，怨恨这园中的假山高峋，怨恨不知哪个该打的奴不知劝碍，而如今，我挂在这合该拖去崩碾了的假山上，身后却依稀窸窣有了声响。】
【我依赖浮木般的希冀这披风足够夺目，又咬牙切齿的愿它不够显眼。】
【臂膀酸滞愈演，而我却不得不在脸面与性命间僵持去留。】
【正当我颇难为情的张口欲唤时，我听那窸窣迤逦远去了，我又跌回颇为凄凉的无望里。】

我铁了心要走进明晰剔透的景里，继而才能慢条斯理地与人探讨枝头的红是该折还是不该折，天光云影间独一份的美，是乍起高扬的帆，此处无需它破浪，只有春风惊破冰池的脆声。倘若不回头，便很好如此搪塞自我，但假山上滑落的石块正正好滚到鞋履边，戳破我脑海中的谎言。敷衍似的，脚步才堪堪停下，问起是哪一种娇花这般孤傲，竟独自绽在枝头。
“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须得走到近处才知道，它的蕊是乌色的，生在一颗圆溜溜的脑袋上，而长着一张人脸。不知如何更古怪了，我宁可承认是长着人脸的花这套说辞，也觉得比挂在假山上的小孩更加可爱。
“高处的景更好看些？也该舍得下来了。”

【那脚步声迟疑了，继而停顿下来，不出意料，是正下方，我大松一口气，却又转瞬就被羞恼揪住。】
你——
【才是玩意儿。】
【我将那后头半句卡于喉咙中，不上不下的如噎了蒸饼，这破山石高的过了头，俯下去总要惴惴的叫人战栗，以至如今都不敢瞧清来客，只辨声大抵并非是府内熟面儿，若是府外的客，如今狼狈模样叫人攥个透，怕是来日便要呈上鼎食贵胄们的桌，好一个佐酒的笑话。】
【硬生吞咽是大势驱使，却叫心神吃了好大的不平，却也只能够同自个儿赌气，同披风怄怒。】
【双臂将那假山环做牢靠，站定了偏做远眺模样。】
高处景致自然不同凡响，您可要一块儿瞧瞧？
【被困？我是断不会认的。】

就像世人惊叹我阿耶的子嗣繁荣，这长安城里谁都不遑多让的，因此有时从哪里冒出一株新笋，别急着叫他滚蛋，先问问清楚自己是不是这株新笋的亲戚。不晓得园中赏花的小妇人中，是哪一个膝下的小娃娃做了别人眼里的花。
我顺势立到他身侧，踮足一道看看“不同凡响”的风景，入目当然只有一帘掀不起风浪的碧色。虽不知是哪家小儿，却也不能任他这般糟蹋了眼睛，于是伸手抱起——将他从假山上扒下来时费了些功夫。
“你是谁家小孩，今日该到你耶娘跟前告上一状，把这‘不同凡响’指给他们看看，夸夸你不同凡响的品味。”
话音将落，又将他举得远些，以防他恼羞成怒小爪乱挥，抓破我的脸。

【先是珠翠玎玲，再是衣香鬓影，最后是一旁的半边脸儿，煞有介事的顺着我不得不眺的那片平平无奇瞧去，在那之后，便是一双手自身后辅着双臂，越过春风与屏障，将我的战战兢兢托住，我觉得此刻像只萝卜了，被缓慢却安定的将我自惊悸的沼泞中拔出土，而后却又被空于另一个悬空。我侧一侧脸儿，再将模样向披风里收一收，却露出一双眼定定的对着人瞧，誓要将人记牢了，赶明儿若是老远瞧见，我必扭头躲着走的，便像是躲着今日的难堪一般。】
告状也徒劳，我阿耶阿娘疼我疼的紧，才不会怪我。
【提及爷娘，我终于神气起来，将小脑袋一扬。】
你又是谁？

这状是无处可告的，因为着实瞧不出他的模样似谁——我倒觉得同我相像，但不愿占他这便宜，再来明宫里遇见个眼熟的孩子算不得什么罕事。将他送至奚女手中，连同那显眼的红披风一并交出去，如今他是盛开在旁人怀里的花了。
“我？我是赵国公主，你要是足够眼尖，应当见过我不少回，妃嫔举宴，断没有不邀我的。”
小孩子的记性好不到哪里，信口胡诌的话明日就该忘了，他记得最好，那么下一回相见时便能质问他，恩人也能记错？
“你去问一问耶娘，该怎么称呼赵国公主，下回见了我可不要装不认识。”

【我自生来头一遭觉着自个生得威武，甚至威武过了头。】
【这要拜这自称是是亲故的“恩人”所赐。她将我支得远，恍若我是个什么凶悍的恶兽，再“拎”近个些许就要张牙舞爪的扑过去啃她骨肉、啖她脂膏了一般，于是，我从被嶙峭壁石“劫持”于空中，转为被一双抻直的胳膊和温凉的手晾在一个更矮的空中。】
【真好，真的。这叫我在这般显然不够葱荣的节气里显得万分夺目，多谢我这披风，恍若过了三秋后，我才安稳的被放还至地面，只是那语气叫人颇为不畅快。一口气压于胸口，想长抒却要有些难，普天之下应当是无人敢冒作我的姑姑的，这般的周身气度也是旁人装不出，于是我眨了眨眼，开始信口胡诌。】
我阿娘是魏国长主，你去问一问姊妹该如何称呼我，下回见我可不要再呼“谁家的孩子”。
【我一边如是顶撞，一边向魏国姑姑的孩儿告罪，可怜替我担这莫须有的罪名。】

魏国倒真有两个丁点儿大的男孩，算不得愚钝，多少能沾着聪慧二字的边边，我原想这样告诉他，但这未免过于伤害一个稚童的心。恍然般点点头，姑且相信了他的话。
“我们李家的姑娘自小机警，是以方才没有认出你是她的儿子，性子必是随了你阿耶罢。”
轻易握住这个天降儿子的手，难得主动亲近起旁人家的孩子，略过途中种种春色，径直往宴上去。我原是来一赏并蒂的杜鹃，一园的海棠，却有更可爱的去处能探，做一回可亲的姨母。
“你阿娘要等急了，我帮你问问她为何放任你一人在假山中乱逛，别怕她来兴师问罪，赵国姨母替你撑腰，没有姐妹敢在我跟前放肆。”
甚至拍了拍他脑袋上的小髻，示意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