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壳时代》节选
在哥白尼-伽利略之后,科技体并没有立刻现形,而是经历了一个孕育期,没有十月怀胎不可能有一朝分娩。这个时期,刚刚独立出来的科学有个自身逐步完善的过程,配子尚未成熟难以跟技术媾合。与此同时,技术按照自己的惯性也在发展着,所不同的是,技术似乎闻到了科学散发出来的求偶气息,明显加快了脚步向科学靠拢。到后来,随着科学配子日趋成熟,二者终于有了些交媾,科技体便慢慢怀出了孕珠。但科学与技术这时候主要还是各自独立地发展着,这是常态。
科学当时的常态发展体现为分门别类地打造,在不同的领域东一榔头西一锤子,敲打出了各门学科最初的雏形。其实,摆脱了宗教神学束缚的自然科学,一开始只靠干巴巴一门天文学科,是有点独木难支的。放开手脚四下一敲打,一个个活力四射的学科帮手就陆续现身了,只待徐徐挺立起来。其中,最早站立起来的学科“大牛”,就是经典力学。
也许是一种天意,就在伽利略逝世的第二年,其事业需要继往开来的关键时刻,牛顿在英国诞生了。这是一位妇孺皆知的科学伟人,他对后世的影响之大、之远,是近代历史上任何科学家都无法比拟的。牛顿在天文学、力学、数学、光学等经典科学理论方面的辉煌成就,建立起了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知识体系。事实上,17世纪的科学大旗由他一手举起,在其后的100多年时间里,牛顿的学说和思想一直牢牢地占据主导地位,影响着整个科学界的发展。特别是他的经典力学所体现出的哲学思想,对包括化学、电学、热学、生物学在内的其他诸多科学理论,都产生了深远影响。2005年,英国皇家学会进行了一场“谁是科学史上最有影响力的人” 的广泛民意调查,牛顿位列爱因斯坦之前,排名第一。
牛顿真的很牛,他一手扶起了经典力学这一学科“大牛”。在总结伽利略、开普勒和惠更斯等人工作的基础上集大成,他创立了著名的万有引力定律和物体运动三大定律。在牛顿之前,天文学家已经取得了显赫的成就,但天文学家们一直无法解释“为什么行星会按照一定规律围绕太阳运行”这个难题。不少科学家都进行过认真探索,比如开普勒就认识到,要维持行星沿椭圆轨道运动一定有某种力在起作用,他认为这种力类似磁石吸铁一样。惠更斯在研究摆的运动特点时也发现,保持物体沿圆周轨道运动需要一种向心力。而另一位英国科学家胡克则几乎发现了真谛,他认为是引力在起作用,并试图论证引力与距离的关系,但最终还是没能成功。
当科学的接力棒传到牛顿手中时,他开始大显身手了。牛顿的高明之处在于,他解决了胡克等人没能解决的数学推导问题,终于发现了万有引力。与此同时,牛顿在伽利略等人的基础上,创造性地把“力”和“惯性”这两个最基本的概念,贯穿于力学理论之中,提出了力学三定律。1687年,牛顿出版了《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一书。在这部划时代的伟大著作中,牛顿从基本概念(质量、运动、惯性、力)和基本定律(运动三定律)入手,运用他发明的微积分数学工具,精确地论证了万有引力定律,从而把经典力学确立为完整而严密的科学理论,这是人类认识自然规律的一次重大飞跃。爱因斯坦认为,牛顿是完整的物理因果关系的创始人,“他之所以成为这样的人物,还有比他的天才所许可的更为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因为命运使他处在人类理智的历史转折点上”。
牛顿有一句众人皆知的名言“如果说我看得远,那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上”,这句话既是一代科学巨匠的自谦,也是当时情况的真实写照。牛顿的研究领域非常广泛,除了在力学等方面作出卓越贡献之外,他还花了大量精力从事化学研究。他经常废寝忘食、不分昼夜地做化学实验,却几乎没有取得化学方面的研究成果。这是为何?道理显而易见,那就是,各门学科正处在初创阶段,当时的化学别说是“巨人的肩膀”了,就连小矮人的肩膀也找不到,根本就没地方让他踩。他之所以能成为经典力学的掌门人,是因为有哥白尼、伽利略、开普勒、胡克、惠更斯等人的工作基础,科学素材的积累已经到了可以摘果子的成熟时节,凭着他超人的智慧一举揽下硕果便是顺理成章之举。而在化学方面,当时还处在刚起步阶段,花儿未开当然就无果可摘,这也就不足为怪了。
实际上,化学跟其他学科的发展一样,站立起来的时间比经典力学慢了至少一拍,曲曲折折拖的时间也长。当牛顿牛气冲天发现万有引力的时候,化学还沉溺在“炼金术”的泥潭中不能自拔。炼金术认为,各种金属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汞是金属之父,硫是金属之母,贵贱之分就在于汞和硫含量的多少。所以那时候,化学的主要任务就是要把“贱”金属变成金、银等“贵”金属。说到这里,我想起一件事来。有一次我参加广东省材料学研究会的年会,在会上讲到,科学和技术在18世纪下半叶之前一直是分离发展的。会后有一位高分子材料专家找到我说:“不对吧,化学是基础科学,炼金术是古老的技术,它们可是早就混在一起了。”这位专家的看法或许有一定代表性,然而值得商榷。其实,化学在18世纪以前混在炼金术中没错,但那不是科学意义上的化学,而是炼金术的另一个名称。准确说来,那会儿化学还没有剥离出来自成一体,这跟许多科学知识卷在早期自然哲学中是一样的道理。
第一个向炼金术发起挑战的人,是英国的波义耳。他主张化学不应该是炼金术的附属品,而应当像力学那样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他在1661 年出版的《怀疑派化学家》一书中总结了自己的大量实验研究,认为物质的构造和性质比炼金术描述的要复杂得多,绝不是“汞、硫、盐”所组成,也绝不是“水、土、火、气”几种性状所能概括,化学的任务就是要不断寻找和解释物质的复杂构造。他指出,把砂子和灰碱两种物质融化在一起,可以生成不能再被火分解的透明玻璃,葡萄汁发酵后变成酒精,灰碱和油脂煮过后变成肥皂,这些现象都说明了物质构造的复杂性,进而他提出了化学元素的理论。波义耳这些建立在实验基础上的观点,为化学研究指明了清晰的方向,把化学从炼金术的泥潭里拽了出来。很快,化学就“改邪归正”,转向了研究物质的元素构成。然而事情一波三折,在研究“燃烧”这一最常见的化学现象时,搞来搞去又走进了“燃素论”这个新的迷雾中。子虚乌有的所谓“燃素”,折腾了整个化学界大半个世纪,包括舍勒、普利斯特列等一大批化学家都拼命想找到“燃素”,却遍寻而不见。直到1780年拉瓦锡发表《燃烧通论》一文,毫不客气地对“燃素论” 的种种谬误进行了清算,系统地提出了氧化燃烧学说,才彻底拨开了化学界的迷雾。在这一过程中,除了解决这个“卡脖子”的大问题之外,化学领域添枝加叶的事也取得了许多进展,不少化学元素、化合物、化学反应机理被纷纷揭示。经历了跌宕起伏,化学摇摇晃晃,仿佛醉醒了似的终于站稳了脚跟。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牛者当然也更牛。在物理学的其他领域,或多或少受到力学迅猛崛起的牵拉,相关分支学科在不同程度上也表现出了牛气。动静最大的当属光学,几乎是紧跟着力学“大牛”站立起来的“牛二”,这倒不难理解。研究天体力学要靠光学望远镜,牛顿和惠更斯边琢磨力学边关注着光学研究,亲力亲为推动光学同步发展,前者提出了光的“粒子说”,后者建立了光的“波动说”,两派拥趸谁也不服谁,引发了一场持续几百年的学术纷争,实则是为光学打下了一根根学科桩基。此外,静电学、磁学、流体力学、气体力学、声学等物理学的大多数分支也都一个个傲然现身,奠定了最初的理论基础。
相对而言,生物学的起步势头要弱很多,还处在科学启蒙之后的原始资料积累阶段。这一时期的成就主要是,哈维发现了血液循环规律、林奈确立了动植物的一整套分类方法、布丰提出了早期的生物进化思想。此外,动物解剖、昆虫习性、鸡胚发育过程、肠道寄生虫等方面的研究也都杂七杂八涉猎到。但热闹归热闹,成就却远不如其他学科突出,可以说当时生物学整体上“还躺在摇篮里”,没到吼一声站起来的时候。这点比化学还要糟糕,是什么原因使然?我至今还蝉不知雪,没看到过令人信服的解释。
想来想去,这种失衡可能还是跟牛顿太牛有关。事实上,科学启蒙后的学科分门别类崛起,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了各种新发现、新知识,但只有经典力学鹤立鸡群。其他学科不仅蹦跶不到“大牛”的高度,而且大都立足未稳,有些只是伸伸腿动弹几下却站不起来,有的甚至几乎没一点动静,地质学比生物学更糟糕就是一例。由于力学“大牛”登峰造极,左右着科学的整体发展大势,因而其他各领域甘拜下风,用力学理论解释一切自然现象成了时尚。那时候,不用点“力”都不好意思在科学界混,时间一久,“力”的概念不断推而广之,产生了各式各样“力”的学说,诸如“热力”“电力”“磁力”“化合力”“生命力”等,不一而足。牛顿本人就宣称过:“好多理由,使我产生一种推想,觉得各种现象都与某种‘力’有关。”惠更斯也坚决地认为:“在真正的哲学里,所有自然现象的原因都应当用力学术语来陈述[23]。”在这种背景下,跟“力”靠得越近的学科自然而然兴起越顺利,而“生命力”本来就是鹦鹉学舌胡诌出来的概念,生物学沿着这样的歪路肯定“找不到北”,就像化学沿着“燃素论”绕了个大弯才回到正道上一样。
与科学的“偏科”发展不同,技术那时候沿着自身的惯性前进,相对比较均衡。各个领域都出现了可圈可点的技术发明,有代表性的实用技术包括:在农业领域,塔尔发明了畜力条播机,范伯格、米克尔发明了脱粒机;在医疗领域,桑克托留斯发明了体温计、脉搏计,莫雷尔发明了止血带,塞维利诺用冰雪作冷冻麻醉剂;在纺织领域,英国人发明了脚踏纺车、织袜机等;在建筑领域,梁、柱及拱形顶的设计制造难题等先后被工匠们攻克;在矿业和冶金领域,捣矿机、熔炼炉等各类实用工具不断得到改进;在机械工程领域,各种水轮、水泵、运输车辆先后问世等,不胜枚举。一些“高端”技术也先后出现,譬如当时的航海时计已达到很高精度,还有计算尺、带齿轮装置的计算机器也相继投入使用等。
要说技术发展上的不均衡,到后来也出现了明显的趋势,手工业领域尤其是制造业技术可谓技压群芳。随着远洋航海的发展,西欧各国海外殖民扩张的规模不断增大,这就为欧洲的工业用品,特别是纺织品、金属制品、枪支、船舶及船舶用品等提供了日益广阔的市场,于是相应的加工制造技术有了快速发展。特别是手工工场出现后,工匠们在工种细分的情况下,对单调的、往复不断的劳动作业日益厌烦,于是大显身手,推动了工具的改革和工艺技术的改进。当时金属加工业发展迅猛,从事一线作业的工匠们发明了各式各样替代人手加工的专门工具,连轧钢机和切割机等设备都捣鼓出来了,同时在采矿、纺织、冶炼等主要的工业领域也都出现了一大批专业化的工具。后来还造出了以卷扬机、碎矿机、熔矿炉等大型设备为基础,与动力水车相结合的技术设备体系。需要注意的是,制造业技术之所以脱颖而出,是生产需要催促出来的,而不是牛顿那样的牛人影响的结果,当然也不是科学理论应用的结果。
这么一说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蒸汽机,那可是技术领域的“大牛”, 而且同样有那么一位牛气冲天的人物叫瓦特,难道他也没受牛顿力学的启发?
没错,蒸汽机往往与瓦特的名字紧密相连,瓦特蒸汽机是那个时期技术发明的巅峰之作,也由此成为第一次技术革命的主要标志。但是,瓦特并不是一名科学家,他在格拉斯哥大学的工作是当仪器修理工,是一位如假包换的工匠,当然他不是一般工匠,而是后来创下了辉煌业绩的伟大发明家。实际上,第一次技术革命从预热到爆发历时100多年,纺织机才是这场革命的火种,蒸汽机则是革命的烈焰。由“珍妮纺车”这一工具机引发的工业革命,加快了蒸汽机这一动力机的发明进程。从时间上看,由法国人巴本发明的第一台蒸汽机出现在1690年,这跟牛顿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几乎同时问世,谁也没受谁影响。这台蒸汽机后来也没经过哪个力学家之手,而是经过了英国军人赛维利、铁匠纽可门、工匠斯米顿等人接力棒似的多年的技术改进,最后由瓦特一举攻克“分离式冷凝器”关键技术,才登上了工业革命大舞台而风靡全球。可以说,蒸汽机的发明历程,就是当时技术独自发展最经典的一个例证。
然而,这个时期科学和技术虽然总体上是各自独立发展着,却也有许多“眉来眼去”的事发生,到后来技术日益向科学靠拢,双方擦出的火花也越来越多,“暗结珠胎”是迟早的事,也是顺理成章的。
技术是个老江湖,它从一开始就盯上了初出茅庐的科学,干了不少主动献殷勤的事。这也不难理解,科学研究是需要仪器设备的,这一需求极大促进了科学仪器的发明和使用,这比普通的生产技术要复杂。譬如,詹森发明了复式显微镜,胡克则专门出了一本《显微术》详细介绍用显微镜的观察所得,他还发明了验湿仪、风速计、雨量计,托里拆利则发明了气压计,盖里克发明了抽气机等。这些人都是在从事科研活动时,推进了相关仪器的技术发展。还有些人则是当时著名的仪器制造行家,如英国的格雷厄姆、柏德等人研制出天文象限仪、测微仪,美国机械师戈弗雷发明了地平纬度测量仪,英国的哈里森发明了航海时计等。大量科学仪器的涌现,替代了过去靠人的感官进行观测的传统方法,为科学的发展提供了新的技术手段,这也是那会儿二者关系的一个显著特征。
科学也不完全是闭门造车埋着头发展自己,偶尔,科学理论也会促进实用技术的进步,虽然这种情况并不多。譬如,化学在“迷途知返”过程中客观上增强了医学化学思想,让很多医生认识到生命和疾病也是化学过程,为一些疾病的临床治疗提供了依据。尽管科学在起初是滞后于技术实践的,但后来科学理论的超前作用就日益显现出来了。瓦特在突破蒸汽机的关键技术瓶颈时,一开始设计了多种方案都达不到满意效果,原因就在于他缺乏量热学的科学知识。凑巧的是,量热学的开拓者布莱克教授当时就在格拉斯哥大学任教,关键时刻他给了瓦特一些理论上的指点,这才让瓦特豁然开朗取得了最终成功。
事实上,第一次技术革命也是一个重要的分水岭。在此之前,科学和技术各玩各的,即使在革命过程中,科学面对技术各领域的变革也都是视若无睹,直到最后一刻才勉强在已有的蒸汽机上露了一手。不过,虽然只是“蜻蜓点水”,仅仅体现在单项技术上,却起到了“捅开门缝”的作用,这意味着科技体的雏形开始显露。但这时候的科技体还若隐若现,模糊不清。
牛顿-瓦特的整个时期,科学和技术从各自独立发展,到后来越走越近,这是科技体早期的孕育过程。姑且把这一时期看作是科技的2.0时代。
摘自韦火的《出壳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