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小颐

【二年】
四月，以裕皇贵妃鹤尔苏氏世德钟祥，协理六宫有度，娴德容于图史，以金册金宝立为皇后，元后梓棺停于坤宁，继后仍居承乾宫。次日，圣谕赐宫宴于中和殿、保和殿、午门，以氏臣民同贺天喜，加恩中外。
同月，世家大选，册贵阀世媛入禁内。
八月十五日，皇后于澄瑞湖设席，领诸妃祭月赏桂，曲水流觞，饮桂酒，食螃蟹。十二宫制月饼予分宴上，以取团圆之意。

【弘兴二年的春尚未停下众芳争艳的喧嚣，乾清一纸册后的诏书又为炎夏拉开新的序章。保和殿推杯换盏的热闹景象不过是为盛世的开端添上几笔晏和的注脚，衣香鬓影的浮华表象之下所暗藏的心思无处可知。】
【于宴上遥看众芳情态，无非又是言笑晏晏的和气安然，阖宫俱是天赋卓越的表演者，可在这般技艺精湛的表演中，我却分不清面具之下匿藏的究竟是笑是哭。】
【五陵年少的风流本不该用于珠服馔玉的飨宴贪欢，后人欲效建安才子设下今次的曲水流觞，不觉已染了些酒意，自宴上至殿外的路途并不甚长，却恍若走了数年，至殿外又觉远，早有人斜倚阑干，迎风而立。】
：这是哪只贪杯的猫，不好好品你的蟹，此处习习凉风，酒意可是醒了？

【宫阙后进之辈该以何种态度观其现势呢？至如今我未思忖出两全之策。眼前芳丽属关氏，元后族亲。先前预着靠新后，尔今看来鹤氏有亲於宫中数妃，岂有我立足之地？但诸人根基未稳，怕只得等日后再寻他人。】
【她撞进我清眸中时，是风月递来的醉事。只觉不算长的一段路被她缓缓走着，竟似百转千回之道】
:这话合该我问姐姐才是，这般看来，还是你的醉意更浓些
【我将那句谑词抛回，远山挑起，颊间忽绽笑】
:贪杯的猫儿何止一只？

【这元是我自咸庆二十四年那场天地皆白的哀事后第一次饮酒，九州清晏快马传来的皇令让所有的波谲云诡止于风雨飘摇的前夕，筹谋多年的男儿即将问鼎江山千秋，执掌社稷大业，睿王府骤然而起的白事又为多事之年的严冬再添了几分寒意。那是我的姐姐，与她所爱之人少年夫妻相伴数年，却不能与之共偕白首，鹣鲽情深的传言终究殒在了两朝更迭新元初始的最后一个夜晚。】
【那样凄清寒冷的夜，举目皆缟素，与眼前天下同欢的盛事大是不同，我望向不远处茕茕而立的豫嫔，夕曛尚未全然褪去，明灯已然千盏，在光与影的交错辉映中，她遥远、清瘦，又不真实。耳旁嗡鸣之中似是听到她调笑之语，我想，我是真的醉了。】
：少时常听人言，凡遇喜事，总要多讨几杯酒来，为的是沾喜气，今次华宴，又如何不当多饮呢。

【一只离群索居的鸿雁，脱离南归的群落，便再也无法归乡了。我正如南归鸿雁，却弗是懵懂离群，为岳佳一族荣耀而博，实乃我辈义不容辞之华章，牢捍骨血的未竟之事。我从未见过元后，透过她的眉骨、黑曜、朱唇，似乎可想象出一位只存於流传中的人物，可她终究又不是凄惨逝於登基前戏的睿王元嫡。】
【言辞分明是畅言喜悦，我却半点都听不出她调中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情真。于情于理，确乎不该是关氏族人为鹤氏新后称一句贺词的。】
:大喜之日，是该畅饮！ 【忽生出萧索之感，语调愈下，直至是近乎自言自语地道出】
:可惜...她应是个很好的人罢
【这句没有由头说辞，只有教夜风吹过且带走一切的虚伪无妄，恣意仅且留於当日罢。】

【墙角的昙总是悄无声息绽于无人问津的夜，转瞬即逝的华光只消须臾，也足教赏花人于群芳谱抹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而此刻宝烟飞焰，万国烟火，当为他们崇敬不已的明堂之上的天子大婚燃放出最美的昙华，龙衔烛并着凤吐花，目光所及处，触目的红。】
【保和殿外万花浓，正以欢宴礼赞迎接禁庭新的女君，这座沉寂多日的城再复喧嚣，明灯错落下的千树繁华却深深刺痛了酒中人的眼，畹晚的风掠过耳侧一缕发，送来几不可闻的玉兰花香。】
：坤极正始，本是君民同庆的盛事，你看，列位而坐的姝秀，不久之后也将踏入那座高门，由此刻万民称颂的新后统率六宫诸事。你听——
【那是远方的歌者，在为中宫谱下有凤来仪的颂词，吟咏着慈闱长乐永康的赞歌。可我分明在烟火齐放人声鼎沸的喧扰声中，听到了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极其萧索哀戚。
：卿本佳人，奈何。【造化弄人】
【我将即将溢之于口的话生生咽回，上前几步与她并立，倚靠着白玉阑干，举目望青天，似梦中呓语又兀自喃喃。】
：月，当出了吧。

【我大抵明晰古人缘何总爱写月了，雪颔高扬凝一轮皓白，际此，沈静忽被数余璨璨烟花划破，波澜不惊的瞳映入了别样的光彩。耳畔响起万人同歌同庆，遥遥传来，恍如置於威威朝礼中。】
：是啊，新月将出
【往后将会是别一番天地，此座皇城埋藏太多旧时事，此时殿内同欢，庭中又有愁肠满怀，或又异於二者之为。】
：自清晨角楼钟声响起后，我朝便是日月同辉了

【旧时人总以明月婵娟借喻满腔情思，穹幕之上的海镜可载团圆，也可聊寄相思。烟花璀璨天际长明，万家灯火中是否有独属于我的一盏，也无意探求，正如此时金鼓喧阗的觥筹交错中，亦无人顾及角落深处仰首盼月的二人。】
：只有关山今夜月，千里外，素光同。
【往时记忆似走马观花行过数载，遥望坤宁方向，于心中相邀那寂静长眠之人共赏冰轮，今夜风甚是温柔，尚不知月出照兮又是何等秀色，怕也是要称上一句：风月甚美。】
：钟声起，东方既明，朝既昌矣。侵晨日月同辉之时，便是盛世新的开端了。

【藉此，余倏然忆起千里之外的父母，不知他们是否观得同一处好风好月，此夜焰火，若无人共赏，当是虚罔。】
【朝代更迭时，正遥处漠北，古往今来的盛世，今日为切身体会的头一件，却该不是最后一件。中宫入主，若夫她来聚散流沙，又有何人能使得太平呢？在风起云涌中，我明晰了内心真正所想：众人乌泱乱斗定於己有益。现此局，何解，一人定乾坤，又有何人能破此困？她关氏会是那后起之雄麽？】
：若手中有酒，我当敬你一杯
【未必不可是。】

【醉后春酲现于夜风拂来的第二缕兰香中，暮色渐沉，我与她翘首以待的月色自东山缓缓而起，照在禁城庭深，笼在她身上，方教人忆起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句中所绘下的佳人是何模样。】
【今朝天子以皇令立下掌馈中宫的坤极新主，而后数载千秋的暗潮涌动亦只会更胜此时，尚不知仍居承乾的慈闱又将以何种雷霆手段去解眼前盘综错杂的局，却也猜得心思昭然的众人阖该用怎样的计，去分那无上荣华的羹。】
【可此刻我却不愿去想了，日后风兴云蒸的势皆与眼前月色无关，再闻她敬酒之言，复挑了一双长眉，盈盈向她而笑】
：那便回去吧，今夜盛景，阖该浮三大白，你莫要赖了。
【在人声鼎沸的喧嚣中，我执起她的手展颜而笑，逢月出之光，过往的那些浮潮暗涌，此刻都与我二人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