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上元节了（我为何要说又呢）。随娘娘至御园赴宴，垂首立在她身侧，人极端庄静定，可一颗心却早幻化成雪白小鹿，在琼沼最后一片浮冰上轻轻一踏，高高跃过初泛青的花圃和天一门，先去膳房衔一斛滚圆元宵，再钻进景阳宫偏阁的小院落里，翘首等待着灯与月，和灯底月下的一道影子。】
【苏善，娘娘忽而唤我，眸光仓皇一躲闪，是怕她识出我的心旌摇摇，幸而只是要我不必守着——难道心不在焉也是无色的柑橘气味，让她嗅见了吗？抿一抿唇。】那我去取只汤婆子。
【春寒到底料峭。绕过宴桌，侧身让过相向而行的八旗格格，却偶然抬睫，觑见她似曾相识的侧脸。很快忆起她名讳，轻声唤住。】
饮月，【是昔年书院中的学妹，印象中身量小小的，又很乖，稍一偏首。】你长这么高啦。

（春寒料峭，元宵雪晴，风来好作阵。适逢上元，我受邀入宫。中宫于御花园设宴，园内万朵花灯夜宴，月满虚庭。席中觥筹交错，四九城中的各方贵女都云集于此，各色妍姝并兼。我不欲做头筹，因而只垂眸低首，寥寥应语。稍待片刻后，我以要去拜访姑姑为托词起身离开。）
（ 虽说是托词，却又不尽全是。在这城阙中，我唯一熟识的便是姑姑，其次便是屏徽。或许还有一位——我沿着宫中小径端端行走，秀竹般的背脊挺直，神色陡然一肃。蓦得，聆见身畔清音递来。我立时收敛面上异样，取而代之的是一向温和的笑意。莲步一顿，复又望向来人。）
您是...（ 眉头稍蹙，面色疑惑，后又现愧疚容色。）抱歉，我有些记不起了。

（ 嘴上虽说着抱歉，容色也似是有十二分的愧疚，然则我心中却实是不以为然。在四九城度过的这十几载时光足以让我与许多人有过一面之缘，甚至更多。聆完她循循善诱的一席话后，方又重新打量了她一番——那远山般的眉，以及一双灵动的眼。合着燕山书院四字，我终于记起了她是谁。）
（ 觉禅苏善。觉禅家的姐姐，同我曾一道在燕山书院的姐姐。）
（ 黑眸终于凝了些神，复将视线落在她的面颊上，又以极快的速度扫了一遍她此刻的衣着——她不像是同我一般来赴宴的。是以我抿开唇角浅浅的梨涡，有些羞赧地微笑着，同她轻声道。）
想起来啦~苏善姐姐。（ 顿了顿，询问道。）姐姐如今是在宫中当值么？

3
【暌违数年，旧忆中的一团稚气如雾岚散开，显露出小辉和十几岁时山涧般的眼睛、松竹般的清雅，在她身上寄寓了一点对族中幼妹的想象，因此怅怅地接受了：细软的发辫梳作小燕髻后，她竟然没认出我。】
【笑意一凝滞，微张大杏目，皙指轻一拢凉凉的鬓发，略有些讪讪地回道。】
苏善，我是觉禅苏善。
【仍带着在书院时、对小一些的孩子丰裕的宽容和耐性，再循循善诱地启发她。】我们应当在燕山书院里见过罢，你来进学的第一天，还记得吗？

【等她唤出声苏善姐姐，笑着点点头，新月似的眼里还住着那个总爱与夫子张罗功课、拎着裙子匆匆跑过泮桥的小女孩儿，由垂髫稚童到青春少艾，恍惚只在一刹间。待要答她，却有长春宫的女官过此处，许也有事在身，步履颇急，见了我，则上前递了短短的话儿来：方才还见贞宜公主在寻你呢。了然地与她一颔首，目色渡向东一侧的宴桌，脂粉钗环，欲将尚弱小的春色淹没。】
省得了，我这就去。
【分明讲了要为娘娘取物的，她不会怪我多耽搁一刻，这宽容体贴更教我惭愧，暗暗下定决心，同咏柳只说两句话。因旁逸斜出的一节，向饮月抱歉笑笑，再闲雅续言。】
是，我在贤妃娘娘宫里当差。

（ 我与她立在这迂回的小廊间，宴中琴师所奏的玉叩繁音尚在耳畔回旋，清音入杳，白芷动芳。我始终含着浅薄的笑意凝望着她，做足了最礼貌，亦是最客气的仪态。这本是一场简单的叙谈，我只想草草结束后去寻姑姑。却在聆得贞宜公主的名号后，立时改变了主意。）
（ 在无人注意的时刻，我的背脊又瞬时挺直，眸中颜色登时又肃冷了几分。而在她结束完无趣的攀谈，又将目光递过来的同时，我复又饰以温煦的笑意，将眸中的森冷取代，娇音轻扬，好奇地发问）
贞宜公主——是咏柳姐姐么？我最近时常同她一起呢。（ 尾音上扬，容色天真。）
（ 而后顿了顿，抿了抿唇，像是极为羞赧地添了句。）还有鹤池。

【四九城常常小得超乎我的想象，不过八旗贵胄总也和皇家有千丝万缕的瓜葛（此时我想到这儿，是很愉快、很自然的），受“姐姐”二字启发，隐约记起她应是长主之女，和咏柳便另有一重表姊妹的缘分。】
是，你也认得她，真巧。【欣欣然答，自某次偶逢后，与咏柳渐成极亲厚的友人，我羡慕也喜爱她笔下永不枯涸的春色，更喜欢她，明亮如二月新生的河柳。至于她道出的另一位……要紧的是她的神情，我识得那种羞涩，其后必藏着一长篇不可、不愿、不能与人言的曲折心事——这些爱新觉罗呀。】我同公主相熟，往长春宫走动时也偶有遇见文贝勒。
【静静答毕，与她往其旁一处悬灯去，声儿压低些，窃窃的，隐秘的，娇红的光照亮我与她的面容。】怎么问起他？

是啊，真巧。
（ 我望着苏善，稍一怔后旋即微笑，轻轻地说道这两个字，而后垂眸。）
（ 我觉着我自个儿像极了立网罟的蠾螋，尽管身为公主府的贵女从未有机会见过蟢子结网。可现下我试着如蟢子吐丝般，用最轻描淡写的话语布下一道结界。鸦睫轻闪，在极快的时间内我思索着该如何回答苏善。）
（ ——要教她自个儿明白我对鹤池所存的心思，还要不动声色地告诉她，咏柳该与鹤池疏远了。她不是与咏柳亲近么，就当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让眼前这位亲切的、温柔的苏善姐姐替我出头，去做那一把锋利的刀刃，去斩断那倚立在小池畔的一垂柳。）
（ 很快，我抬眸，又是女儿般娇羞的容态，轻声答道。）只是同他一道去过书局罢了。（ 又瞥了苏善一眼，小声嘟囔。）其实我也应当叫他一声贝勒爷得，可他偏偏要让我叫他鹤池。
（ 苏善，倘若你是机灵的，你该懂得在这小声抱怨的语气下暗藏着的甜蜜罢。而我并没有撒谎，不是麽？）
（ 我心满意足，而后又乘胜追击。面上旋即更了神色，添了几分疑惑。）不过我每次同鹤池一道时，他身边总有咏柳姐姐。（ 转而视向苏善，像是顽笑话一般，天真地笑着。）他们姐弟的感情真好。你知道麽，我头一次遇见他们的时候，还以为他们是...
（ 适时地顿住。）算啦，怪丢人的，不说啦。

【我们常在别人无心的话里，听见自己的故事，初时盯着她，不久也将长睫毛低下去，白雾尚存的吐息忽而像六月热风，拂在面上，煽动起一些糖稀般甜美而黏人的心事。试图做个知情达意的姐姐，可到底面薄，神思又一恍惚，只为她快乐着，也羞涩着，轻轻重复。】一同去过书局呀。
【可她继而讲出的话却如元月寒凉，教我一霎清醒，讶异底翻涌出丝丝缕缕的心惊：往索酒阁或御园去时，我自然也见过咏柳姊弟的亲昵模样，从前只觉鹤池年纪尚小，咏柳纵溺幼弟亦无可指摘，然而如今……那些古怪的不详的异样被她含羞道破。】
【小辉和如此，那四处的宫娥呢，她们会认为不妥吗，会有闲言碎语玷污公主的德行吗？宫中风沫常由一副唇齿半真半假的说辞而始，想到这儿，不得不替友人担忧。一怔之后，抿唇向饮月笑笑，因欲遮掩，语声尤其轻快。】
贝勒爷和公主一母所出，比旁人更亲近些，也是有的。或许其中有甚么误会，才教你认错啦。
【想分她的心似的，视线巡过满席美人面，半隐在灯柱后，遥遥一指。】
你瞧，那边便是丽娘娘。

（ 夤夜无边，宴中的霓裳歌舞依旧，然身处僻静拐角，递至耳边的雅韵也和缓了许多，是以并不妨碍我用视线细细摩挲着她的眉眼。令我满意得，她的确如我所想般，在聆到尾句时容色微微一变。微抬雪颔，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些，轻声附和道。）
是呀，之后我就知道啦，不过是一场误会。（ 既然是误会，那就该了结它不是麽。）
（ 目色随她的纤纤柔荑移向遥遥宫宴上的丽人。因隔得太远，我只能瞧见窈窕的身形，面色看不分明。故而又将视线转了回来，依旧落在她的丽颊上，清音轻递，带着嗔意）
苏善姐姐！你可别打趣我了，丽娘娘同我有什么关系。（ 容色飞霞，显得极是羞赧，而后睨她一眼，似是揶揄。）你该去打趣咏柳姐姐才是。
（ 见她似是不明，故而清了清喉咙，负手于身后，像是旧时书院里的夫子般。）咏柳姐姐，你可有选好哪一位作你的小姑子麽？（ 说罢，旋即笑开。）
（ 唇角带笑，眸中一片森然的清明。——我已经为你铺开了序幕，为你想好了说辞。苏善，你该领我的情罢。）

【一片轻软的晚霞栖息在她面颊上，低首深深一笑，其实在短暂的交逢里，她已将那无须言明的“关系”托付给了我，而我也很珍重地收藏，为这份信任（和一点点不会承认的同病相怜）所蛊惑，不忍再追击打趣儿了。且偏开目光，笑意凝成眼中一对星子，清清脆脆地。】
没有甚么关系，请你一睹娘娘风华罢了。
【她再提咏柳，心头弓弦不免再是一紧，抬眸瞧着她，及疑惑开释，方弯起眉，也背过手去，学来几分薄嗔似的疑问，要遮掩一段心虚。】
饮月，你怎么句句话都离不开你“咏柳姐姐”？【但她提醒了我，怅怅然地、也怀着某些希望地想，紫禁城不是公主永恒的归宿。】

（ 在这样一个偶然邂逅的角落里，我与苏善像是相拥着，共同分食了一碟我最喜欢的马蹄酥。我们共同拥有了一个默契。年少的我们，拥有的第一个秘密叫喜欢。我并不善言词，却在方才能言巧辩，四两拨千斤，将我的心事吐露无遗。同时也将我精心打磨的匕首放在了苏善手中，但愿她会记得使用。）
（ 此刻，我方显得轻松，亦能随她一般。娇波相递，清如薄纱般的目色于她面颊上逡巡，唇角的笑意骤显促狭。）
那不聊咏柳姐姐了。（ 顿了顿，冷不防地发问。）苏善，你可有选好哪一位作你的小姑子麽？

【我从未想到，和小辉和的寻常燕谈竟是一处精巧伏笔，在未来的某一日，才现出它存在的真意，此刻我只是任由心做一只红眼睛的小兔子，才乖乖低伏，又因她其后更要命的问题，春夜闪电一样迅疾地逃窜。我应用真诚报答真诚，可是挣扎了许久，还是一个字都讲不出口，张口结舌地沉默了片刻，不说有，也不说没有，顾左右而言他，脸红在替我作答。】
瞧我都忘了，我还要回景阳宫取东西呢。【局促地笑。】代我向先生问好。
【将与她告别时，又意有所指地。】你也别在这儿蹉跎啦。【走进瑟瑟地风里，我突然想，那末我呢？努力抛弃了那念头，用空空的怀抱装满乐观，这个辉煌的上元节，我走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