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浮生一梦(上)》
【简介】
她记起他教她读《五灯会元》的时候,讲一棵大树叶落之后还剩什么,她愣了愣,说枝子。他温柔地笑笑,说,还剩下真实。
唯真实在。她记得他写的那几个字。
她曾经不懂,而如今时过境迁,当年的树落了叶,锦绣烧成灰烟,她再回望,也只是浮生一梦,叶落为真。
沈青从未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就好像老天爷突然对自己垂了青眼。
她只是个府上的小丫头,且有些懒散,懒散就使得沈青不爱结交,导致别的下人便爱捉弄她,差她冬日浣洗极厚重的衣裳,又多又冷。沈青只好自认倒霉,虽然生怕洗不完被训斥或者责罚,但她天性平和,因此她依然懒懒地蹲在那里,有一搭没有一搭敲打着木砧,心里想着晚上要对付些什么菜食物好。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听得后面有人说话——“哪来的小丫头,冷天跑这儿来做什么?”沈青一慌,差点蹦起来,她回头看,虽是寒天,日头却也大,阳光像碎雪撒的满晃晃,她看见有个人立在她面前,高冠轻裘,四周皆是落了叶的树,唯独那人站在这里,却让人触目惊心的俊秀着。
“你是谁?”她听见自己木木地问。
他听到便笑了,眉眼浸润出玉色,道:“我叫苏顾。”
饶是沈青再木讷,倒也知道他的名字。苏府的大公子苏顾,盛传便是京中小姐们,各个都为得苏郎顾,时时误拂弦,当然这话沈青是听那些个大丫头说的闲篇儿,不过这也足以证明大公子的绝色倾城,又听闻那人不仅眉色清隽,才华自也是一等一等的好。虽说自己在苏府当差,却也少见到大公子,如今那人在她面前,让她一时语塞。
“我……”沈青愣了愣,差些忘了礼数,赶忙补到:“见过大公子。”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沈青”,沈青细声答道。
“是哪个字?”
她愣了,她并不识字,便摇头说不知。
他又笑,道,我教你可好?
她一时没答话,口舌有些呆了,只看着四周落干净的树,地上似乎还有些残雪,抹在松软软的沙土上。她不太明白为什么大公子冬日午后闲来无事闲逛,正好碰上她这个闲人,又好巧不巧地要教她学什么劳什子的字……但是苏大公子实在太俊秀,这样貌足以让她无法拒绝,更何况,她又在什么身份上拒绝呢,这般人物教自己识字,大概是老天爷垂了青眼。
“嗯?”苏顾见她不答,只是低着头,便又出声问了。
“好……好的。”沈青搓了搓手,低着头,显得格外娇羞,实则内心波涛一浪浪的,心里有些不情愿。她不太想和这人有太多关系,越美的事物越危险,她还记得厨子阿连那天喝醉了酒,抱着个坛子哭着说什么江兰妹妹,你不要离开我的窘迫样子,第二天沈青她们打趣儿问的时候,阿连涨红了脸,吞吞吐吐一句,越美的事物越危险,你们不懂。沈青那时不懂,现在微微的懂了些,但是她实在没有理由拒绝苏顾——更何况他抓到了自己开小差。
于是苏顾得空便来教她识字,他教她识她的名字,沈青。他的字是鹤体,锋芒处孤峭,回笔却又飘逸。她记字之后,也无所用,就只好临了苏顾的名字好多次,沈青想着,他的名字像他的人一样,干干净净,温润又锋利。每次练字,沈青发现苏顾有个癖好,便是背佛经,她时常感叹这样一大好青年,竟喜欢青灯古佛的东西,这要传出去,京城不知道多少少女碎了心。后来又想,不对,怕是因为他……有龙阳之癖?这样想来,他肯教自己练字也只是个幌子,约莫是为了……阿连?沈青胡思乱想,竟觉得自己委实是太聪明了,这也导致她以后看苏顾和阿连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怜悯,导致有次阿连拉着她说——“妹啊,你到底是怎么了,我知道你一向和江兰不和,那你也要看在哥的份儿上,和她和和气气的。”沈青抽了抽眼角,心里想不要再用江兰欲盖弥彰了,我都知道你的那些心思,如今讨好我不就是为了苏顾吗。并且,最重要的是,谁是你妹。
转眼到了三月,沈青越来越少见苏顾,心里有些开心,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失落,她总结为苏顾实在生的过于俊秀了些,看不见也委实可惜了些,这么想着,心里竟隐隐约约期待要再见苏顾一面。
三月上旬一日午后,沈青正在廊下打盹儿,忽然瞥见江兰和几个大丫头在那里聊天,她们讲的是最近京华里盛传的锻通家三公子芥方圆和翠月楼头牌的风月事,沈青也喜欢听,大概就是那三公子病病殃殃,喜欢上了翠月楼的头牌歌姬,天天去见,也不做什么,只是隔着水帘听她唱歌,沈青和她的密友,另一个小丫头绿袖打赌,说这种故事多半是戏折子里讲的爱别离求不得,定是没有好报的。绿袖不信,她心里一心喜欢着阿连,觉得看谁都是自己和阿连,沈青见她那样,只好赌芥家三公子和那歌姬有个什么圆满的故事,心里悄悄咽下了阿连和江兰的事,她怕绿袖知道了,恨恨地几天放不下心来,还要自己替她看着。忽然沈青听江兰低低地说了句——“廿日是大公子生辰,你晓得吗?”旁边几个丫头也笑了,带着一份少女的娇羞。
沈青突然有些不自在,觉得那笑声有点刺耳。廿日是苏顾的生辰,前几年她都远远地窥过几眼,这次,随着日子的临近,她的心里有微妙的波动。算是报答他给自己教的那几日字,沈青想,怎么着也要给送些什么礼物给他。又觉得不大妥,毕竟也没什么身份可以送,但是又觉得或许只是随便送送?沈青自我安慰了会儿,便想着绣个香囊给他。香囊缎子用的少,线也短,她省些,约莫可以买些。
她自幼女工是好的。母亲是一位绣娘,教了许多。
沈青绣了些时日,便攅出了个香囊来。只是样子,她觉得倒也不够风雅。上面她极其规整地绣了几瓣兰花,她想起他来,便是皎皎如月的空谷幽兰。她便日日揣了,想寻个机会给他。但不巧那日沈青在廊前走过,香囊正好落了下来,江兰眼尖,便捡了起来。沈青看她,心里想果然是冤家路窄。
沈青不喜欢江兰和阿连暗恋江兰,都是众人皆知的事儿。当然,除了阿连自己和绿袖以外。沈青讨厌江兰是因为江兰自小跟着老夫人长大,虽说是个丫头,但在苏府里也算半个小姐,样子又干净妥帖,眉眼上带一点女儿家的娇憨,十指隐约泛出水色,便是做些清净活儿的,又时常欺负下小丫头们,沈青偶尔几次看不过,怼了回去,便也被江兰记恨上了,不过沈青倒不在意,她本身就是懒懒的性子。此刻香囊被江兰拿着,沈青默了一默,道:“谢谢你”便伸手去拿。江兰笑着看她,道:“啧啧,瞧瞧,傻姑娘也会思春了不成?”又把那香囊给旁边的丫头们瞅,“这绣工还不错呢,几瓣花也生动,只是不知道给谁的”,沈青看着大家嬉闹,心里有些着急,道:“好了好了,你快还给我。”手上便要去抓,江兰手一抬,沈青抓了个空。“怎么?恼羞成怒啦?好生也要说出来名姓呀,我们也好帮你不是?”江兰讲着,把那香囊攥在手里,只剩几条穗子在她白皙的手腕处飘着。
沈青看着那香囊,她看见那花瓣皱在一起,心里也不太舒服,又看见她们闹作一团,自己又抢不过来,想来,皱了皱眉,正要动手抢。忽然看见一双滚了银线的靴子。她的心下一紧。那些丫头见苏顾来了,便也静下来,江兰更是稍稍低了螓首,但又微微地看了他一眼。
“这是在干什么?好生热闹。”苏顾笑着问。“没做什么,只是在和阿青妹妹闹闲,她绣了香囊,我看着好看呢。”江兰此刻大大方方地抬头,与他并肩而立。沈青心里笑了一声,没答话,也没动,只是觉得几月不见苏顾,他到底还是那般富贵公子的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