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擅文属章句，砚石中本来浓稠的墨已近干涸，肚腹中空空如也却仍秉笔疾书，以最柔软的笔触作最坚涩的文章，听来真荒唐。签押钤记撂笔，这当是我最痛快地一霎，倒尽碗中余下的冷茶，啧！比我的文章还涩。】
郑留一！
【掷下碗盖，喝向门外。但观那映在明纸上的歪斜影子立时被扶正，忙慌里犹不忘整纶巾，斯人意从容，岂料门限拦路，回身一趔趄直跌进槅子，摔掉了凉帽，太糟心！】
……您这是头一回搁爷这儿当差？
【懒分付，径取廊外灯烛，趋入沉酽的夜幕。】

（我很是想家。）
（今日是我生辰，从前在家中，阿娘兄长再是忙碌，也会偷偷为我备一份长寿面，家人围坐，赏月闲聊，也是快活的。如今一入红墙，不仅没了那碗长寿面，还因出了差错被罚去半月俸禄。幸而嬷嬷心慈，念我初犯，未曾重罚。）
（纵使如此，我仍旧满腹委屈，又不好叫旁人知晓，只等夜深寻个僻静山石偷偷躲着哭。老天爷许是知我心中难过，特意为此下了场急雨，大雨滂沱，也掩住了我的抽泣。）

【风骤紧，雨忽急，直把膏润春华秋实的沃土浇溉成泥浆，沾污袍带。】
【但逞意气闯入黝夜，哪来通天本领算得这一场雨，寒气自灵台渗透识海，一连打了好几个哆嗦，耐不住抬臂张手抱住脑壳，慌不择路冲到廊下，飞檐高幕将雨声摈斥，任他如何恣横也再不能令我慑服，只是将我困在这不过百二十步的游廊里，难免扫兴。】
【大抵穹顶阻断坦途，使长飚淫雨沦为困兽囿于步武，便狂戾声势做无谓的挣扎。掸袖整襟散去一身湿寒，风中隐有呜咽，乍闻来以为幻听，至于襟怀从容，天地愈显清阔，那阵细不可闻的嘤呜又周回耳廓。】
谁在那儿装神弄鬼？
【大呵一声即撵着声去，争奈风雨喧呼，淆乱我思绪，但踯躅。】

（泪眼朦胧间，隐约得见一黑影。忽而一声断喝，伴着闪电惊雷，耳畔又有寒风凄厉，颇像隔壁小胖常说的那个故事——黑夜，急雨，狐妖降临。狐妖专爱捡落单的小姑娘，咔哧咔哧，一口一个......）
你......你别过来
（努力将自己蜷成一团缩在角落，连脸上的泪珠也来不及抹去，只敢透过石缝偷偷打量。那“狐妖”身形倒似一少年，这种模样的，应当不像故事中所述的那般骇人且难以对付吧）
我会法术，我很厉害的！

【霡霖沿阶戺淹没墁地方砖，而后奔涌向四面八方，幽窈月光将庭中经纬照得分外清明，忽恍里禁中闲庭也做菜畦田埂，栽种芝兰玉树。少女的惊呼将我漂泊于天地外的元识拽回寰中，耳廓稍动斟酌间已然踅过一重月亮门。】
法术？
【闻言冷嗤，大半夜的这又演哪一出？闻说近日南府戏班排了新曲，预端阳时献艺畅音阁，为便宜特许宿在阁中，莫不是伶人认不得禁中的路，惶急里遇上大雨不慎迷途？我识得她语意中的惊恐，大抵是无心，遂也怠懈精神，故弄玄虚与她对白】
为何不许我过来？你是哪里来的小贼？胆子挺大，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

（那少年提灯走进才为黑黢黢的山石林引来一丝光亮，从石缝里窥得地上黑影绰绰，是那少年郎的。）
（这下长舒一口气，原来他有影子。阿兄说，有影子便是生人，并非鬼怪。）
你才是蟊贼，我......
（脚边蓦然传来凄厉一声，比方才更为骇人，仿佛一婴孩正被人掐着喉咙，难受的大声啼哭。一时间吓得发抖，再也顾不得其他，只敢往身侧唯一一人奔去。）
石.....石缝里......有小孩在哭......

【提灯一照，约是个十一二岁的女孩，绾着宫娥惯梳的两把头，簪一对蝴蝶纹头花，形貌玲珑，迷蒙雾气笼她身周，有月光跳动在她肩头，于人十步外站定。】
我不是蟊贼，蟊贼不敢深夜提灯在禁中行走，你是哪个宫的？怎么一个人躲这儿哭？
【尽可能轻地遣词，免教她再受惊，我甚少有这样好的耐心，也鲜有眼下这般温和。我被她澄明的双眸、晕红的眼眶引入一扇玄妙之门，无来由地想亲近，想跃过门限一探门中日月。踌躇间陡然清芳满怀，烛火猛一晃又凝在半空依旧当风明灭，呼吸有一瞬的不自在，俄而鬼使神差地抚上她柔软的青丝，声息如一叹。】
莫怕。
【大抵是被她突然的信赖所鼓舞，襟怀振奋意气腾踔，举目蹑声源去，定睛于廊外墙垣边的一处丛薄，山石兀出其间，窍穴恸号吞吐风雨将本就细微的嘶声淹没，屏息静待，更一时时抚拍怀中少女颤抖的背脊，却口讷语拙不知该如何安慰。】

（面前怀抱温暖，亦给人无尽的安全感。渐渐安定下来，丛间窸窣，小孩啼声渐进，忍不住又躲了躲）
是......是小鬼出来吃人了么
（许是他给予了我莫大的勇气，这才鼓足勇气往下瞥了一眼脚边的小黑团子——原来他并非什么小鬼，而是一只灰色的小狸猫，大雨将它淋得透湿，正冷的直打哆嗦。见有人看他，便叫的更是凄厉。忍不住将它抱紧，再用袖子拂去它身上的水渍。）
原来是一只小猫啊......

【被她纯稚的探问逗乐，一时忍俊，顾念她姑娘家面皮薄没敢出声，硬把抵在喉头的笑意咽回肚腹，噓吸相冲抑不住一声咳嗽。】
他不敢出来
【犹拿戏言哄她，斯情斯景如此妄语也做慰藉。商风狂恣拂乱草莽，石罅丛隙里倏地蹿出个黑影，径越过台阶闯入廊庑，忽又收偃生气缩在廊柱后徐徐探出半个脑袋，拿一双晶亮的眼招子窥伺我与她的态度，原是只猫。】
【女孩有了意兴，眼中渐腾起光。怀中倏也空落，凉飙迫不及待的涌进来，自以为体贴的满了怀抱，却叫我打了个寒颤。路也走不稳的小兽蹒跚挪蹭到她脚边，我亦蹲下身，伸手预抚它头顶一绺被雨水拧成结的毛发，岂料这小兽乖戾，冲我龇牙还不够，猛一甩头，水珠飞溅，出于本能的张臂来挡，不想下盘一晃摔了个屁墩儿。】
……
【小兽自知闯祸，一骨碌蹿到女孩身后，矫首殷殷望着她，何其无辜。】

【裹盐迎得小狸奴，尽护山房万卷书。】
【我忽想起陆放翁的诗来，却难以苟同。盖因窘困里独这狸奴姑且能相与从容听他牢骚，才以为聊赖，当作知己。而眼下，任它如何可爱，我也实在生不出一星半点的亲昵意味，连带将脱口的玩笑话也在唇齿间震得粉碎。】
【白纱灯桎梏石栏上，光济叟偷安在檐下，髹木杆颠沛于风雨。尾骨顿地的一刹似也分筋错骨，我浑如那灯——不敢动，恐颠扑在地，万劫不复。咧嘴倒嘶凉气，倚廊柱扶腰脊挣扎起身，眼冒金星，有一瞬茫然，迷登里歪在石栏边上胸臆间气血翻腾，仲秋凉夜里竟觉得燥热。避过少女投来的目光，侧身躲一步，又难耐地觑顾，渐为她眉目中的忧虑熨平心绪，四目相接，意气勃发，然不待我陟吴越，先遇上拦路虎——大抵这小兽也点神通，趢趗至我身侧，但余悸驱策下，我难免畏缩，脚向影子里收拢一分，又向外挪了挪座，猫儿黏将来，通身湿漉漉的狼狈样子倒令人心生恻隐。】
【在这场文明的角斗里，我率先败下阵来。不为小兽的示好与泼赖，因一块半旧的手绢，角落里绣一只极其温驯、正扑蝶的狸奴。】
多谢。
【握住手绢，却没能留一点余香，我接过，她抽手，旋又俯身去逗那只小猫。我凝注于她，渐看痴了，凄风苦雨业已沦为一场邈远的旧忆被尘封于识海最深处，寰中独我与她的声息，碰撞，交融。】

若是留它孤零零待在这里，它又淋了雨，说不定就冻死了。
（这只小猫极会看人脸色，见少年不曾怪罪，又肆意欢跑，复以颊蹭我掌心，嘤嘤直叫唤，长得也惹人怜爱。这样通灵性的小兽，也不知是哪位贵人舍在这犄角旮旯的，揉了揉它细软绒毛，将其裹在怀中）
现下雨势也小了，若再晚些被嬷嬷发觉，我又要挨罚了。你也早些回去啊，我们明日再见。
（语罢趁着小雨淅沥，怀裹小兽，往尚食局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