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当然也能买，有钱能使鬼推磨嘛！可是你有钱吗？有钱的修桥铺路行善积德，没钱的逼上梁山杀人放火，阎王殿前一跪，堂下何人姓甚名谁，为什么打家劫舍？
你怎么说？你说我穷，我吃不饱饭，没活路落草为寇，可你手上那些个人命怎么说呢？干这行的，谁没错杀过几个好人？你冤枉，好人不冤枉啦？再说，什么才是好人，什么就是坏人？
——说不清嘛！
不巧，袁颐臣之前那两辈子都是没有钱的，上辈子是个穷书生，上上辈子是个押镖的小趟子手，穷书生在家里傻读书愣饿死了，趟子手在野外被老虎给活吃了。他这两世死得都有点莫名其妙，乃是因他十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年前做下过一桩错事，十分凶恶，天理难容，把他此后整十一万年的功德全给耗损尽了。所以世世代代只能做酆都城中枉死鬼，拔舌扒皮下油锅，直到三世前才投胎。
阎罗殿前，袁颐臣说，这样好没意思，你直接把我丢回地狱去受刑算了。
阎罗王捻须一笑，画笔一钩，嘿嘿，年轻人，天意难违，你还是做人去吧！正说着，两个鬼差上前，一把将人提了，径直往那人间道上一扔，——这六道乃是副暗合阴阳的大轮盘，上有六孔，生生不息，常转不止，袁颐臣一头虽栽进人间道中，心中不愿，双手一格，竟为一侧薛荔饿鬼道撷去一魂二魄，登时气力一松，只听得咯咯两声脆响，格在外的手便断了，他这残存的一缕魂魄，就随着荒荒莽莽，无数赶着去投胎的精魂一起，遁至在红尘之中。

人有三魂七魄，分管着不同的生理机能，袁颐臣没了天魂，又丢了气、英二魄，生下来就很病痨。他这辈子家里富裕，父母恩爱，见头胎是个男孩儿，虽说不大康健，心里却很欢喜。他爸是读书的，身上也有功名，母亲有些刁蛮，可是对他不差，最爱吃罢晚饭，抱着他院里乘凉。小孩长到四五岁已很知事，与母亲坐了一阵，才去逗家里的大白猫玩。
母亲说，这孩子倒是很乖，也不与别人家的小孩胡闹。父亲点点头说，说的是，你像他这个年纪，打得我们都满地找牙。母亲搡了父亲一把：什么话。袁颐臣正追那只白猫，猫跳得高，身子又轻，总是追它不到，忽然有一下猫不动了，四爪伏地，身子像后拱起，浑身白毛倒竖，好像团炸开的雪。袁颐臣得了便宜，三两步跳过去说，咪咪，你不跑啦？咪咪却不理他，只是扯着嗓子，一声接一声地惨叫。他顺着那猫的方向细看，才看见阴影中埋着一个小孩儿，骨瘦嶙峋，看不清脸。
袁颐臣牵出这小孩儿道，你怎么啦？我怎么没见过你？小孩儿并不讲话，恶狠狠地瞪他，一把反掐住他的手。袁颐臣给掐疼了，嘶声倒抽一口凉气，笑了笑，向后退了两步，说，那好吧，我带你去见我爹娘，他们最喜欢小孩子。说着向前院走，那小孩儿便跟着，等到了月洞们下，好大的一颗桑树边上，见着母亲靠着藤椅，正与父亲闲聊些什么家常之时，手上哪还有什么小孩儿？
袁颐臣有些疑惑，他妈在这时看到了他，也不起身，就扑着扇招呼着，跑到哪里去了？身上灰扑扑的。
他这才悚然一惊，身背后迸出了一身冷汗，——那小孩分明换了模样，一般瘦，一般枯，一张鬼脸，青面獠牙，狰狞可怖，冲他森森地露出一个微笑，正像个小小的胎儿似地，蜷伏在他母亲怀中。

袁颐臣吓坏了，次日一病不起。他这病十分古怪，没有原因，也没有什么症状，不发热，也不说胡话，只是躺着，像睡着了，赖着床不愿意起。镇上的大夫看不出来，他爹妈急得连甭管什么佛都拜了，在门口贴了一张告示。那一日，他病得几快死了，烛泪空悬，有个赤脚老道翩然而至，一通掐算后指着床上的小袁说，哎呀！我原道这宅子阴气重，乃是因百鬼纠缠，有什么邪门恶法，却原来是住了这么一只小鬼，实在失敬，失敬。
这像是什么话，做爹妈的脸色一变。袁颐臣自昏迷中醒来，只见一张皱巴巴，橘树皮似的老脸，伸手一抓，反被人一把给扣住了。
这老道问，小少爷，你是否常见到些别人见不到的东西？
袁颐臣想了想，脸一偏，抿着嘴不讲话，只听得这老道又问道，那东西像人又不是人，有时青色，有时白色，脚步很轻，手却很重，是也不是？
袁颐臣一下子转过头，吞了一口口水，轻轻地点了点头，低声道，他们也......不大坏，近日已......不怎么来找我玩了。
我知道，那就是了，老道也点点头，转身对夫妻二人深深行了个礼，说道，实不相瞒，贵公子命坐劫煞加孤辰寡宿，且又八字奇轻，此命凶险至极，刑克厉害，早晚要把尊驾都克死的。他这话音刚落，小孩儿这才像明白了，一咬牙，竟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抱住老道左腿，合牙就咬，老道大叫一声，他父母已吓住了，袁颐臣口中腥热，知道是血，恶狠狠一口吐在地上，啐道，你胡说！
他父亲忙着去扶人坐，母亲想来抱他，他看母亲朝自己走来，双臂张开，囫囵是个怀抱姿势，鼻腔猛地一酸，想扑上去，却只连连后退数步，磕跌在床沿上。
妈！这小孩嚎啕大哭，不住地摇头叫道，妈！

这一夜后，袁颐臣病就好了，不出几日，他妈就怀了孕，他爹心里高兴，一个劲想叫他妈多吃，他妈却吃什么也不见补，夜里盗汗，发热，一吃药便咳嗽，眼见十个月不临盆。将近十一月时，他爹心里急了，听说外乡来了个游方的神医，便备马连夜去镇上请，——时约十二月末，大雪纷纷，山路静阒无人，只偶尔听见两声寒鸦，与树枝为风雪所压断的声音，前方一处小坡，眼见得已有灯火，白马四蹄如电，突然如受惊般一错一扬一折一顿，——雪下得急，一具人尸马尸，不多时便白雪埋没。爹一去，家中急转直下，妈躺在床上，不要说咳嗽，连呼吸都似听不见了。一月末，夤夜血崩犹如山摧，袁颐臣没看见他弟弟，只看见两道血从妈的小腿肚子上往下走，走到被褥之间，钻进去，褥子上多了块绛红色的深斑，又湿又粘。产婆急得大叫，不停地拿手去按小腹上的隆起，血色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妈的手指扣进了被子里，指甲掐了进去，掐得绣面下的针线都飞了丝，那只青绿色的小鬼犹如一道轻烟，又如来时一般，忽然地出现在床底的阴影下，冲他招了招手，亮出满口獠牙，快活而满足地微笑着。
妈也走了，床帏飘飘然的白纱，成了灵堂飘飘然的经帛，那老道又来到他面前，拄着根又细又长，黑漆漆的铁杖，问他，小子？——话还没能说完，袁颐臣就打断他
我走，袁颐臣跪在地上，给这老头砰砰砰，连磕了三个响头

师傅说，我收你完全是因为你命相清奇，除了修炼鬼道，简直百无一用。小袁不说话，低着头，跟在老头的后面走。青泥盘盘，百步九折，师傅这座山高得望不到边。师傅走得健步如飞，仿佛连气也不用喘，袁颐臣是个**小孩儿，走得差点从山上摔下去，好险被他师傅捞住，老头把他丢在背上，叫他抓紧了他的剑。
小袁问，师傅，你为什么要住在这么高的地方？你的朋友要来看你，岂不是很麻烦？师傅脚下一顿，把他从背上提溜着拎下来，捡了根枯树枝去抽他的小腿，快走，废什么话！
袁颐臣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师傅修了鬼道，沾了许多不干净的东西，命中凶煞，没有什么朋友，也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就能把自己给阴克死。袁颐臣说没关系，咱俩比比，看谁克得过谁，师傅也不生气，只是眯起眼睛，捋着胡子，照准了去抽他的小腿，袁颐臣就跟兔子似地一路蹦上了山，站在山头俯瞰，天地浩大，云雾茫茫，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此地何极，小袁喘得眼前一把血泪，发誓永远记住二月十四他上山的日子。
师傅说，他法号名为成就真人，俗家姓李，本是开武行的。早年为争虚名，与本家众兄弟有过一场生死决斗，几人盘肠大战，时有三日三夜，战后顿悟凡尘，于是出家做了道士。又因身上杀孽太重，各道观都不肯收他，他也时常犯禁，难在观之中久待，便索性自己开了一处山头，专修鬼道，不如常人一般修行。这故事很琐碎，细节零碎不齐，老头讲来总是要喝点酒，喝的一塌糊涂，讲的糊涂一塌。有回袁颐臣便问他，师傅，你是不是与兄弟打输了，所以才做道士？老头仰面干了一盅黄酒，呵呵笑道，我会输？当然是他们输了。可赢了你又为什么要走呢？袁颐臣追问道。
我为什么非要走呢？师傅搁下筷子，也重复了一遍，淡淡地告诉他，因为输的人都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