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艺术手法和在《戊寅草》中的收录排序状况看,《杨白花》当属于柳氏早期的作品,当是依凭北魏胡太后《杨白花歌》而作。⑸她用飞去又飞来,朝去暮复离的杨花形象隐喻自己身世的漂泊,杨白花正是柳如是游妓生涯之前的形象写照,“可怜杨柳花,忍思入南家”似指被卖入周相国府一事。“忍思”似指柳氏在相府中隐忍小心的处世心态,“但恨”二句似喻指入相府未得应有的怜爱,终于被逐,以“相府下堂妾”的身份开始了游妓生涯。但她对未来充满了“愿得有力知春风”的美好希望,她在寻找着自由,寻找着幸福。
《西河柳花》写于与陈子龙热恋时期(即崇祯八年乙亥公元1635年),见录于下:艳阳枝下踏珠斜,别按新声杨柳花。总有明妆谁得伴?凭多红粉不须夸。江都细雨应难湿,南国香风好是赊。不道相逢有离恨,春光何用向人遮。
题名为西河柳花,写的却是一位浓妆淡抹的妙龄少女摇着苗条的身腰,在艳阳枝下心花怒放地弹琴唱歌,很明显,柳花喻指美女,这位美女就是柳如是自己。诗人以春柳之形象,热烈欢快地表达自己获得美好爱情的喜悦,“新声杨柳花”似用白居易“新翻杨柳枝”之典,但从整首诗的情绪氛围来看,不妨也可以这样理解:她承袭了白居易“新翻”乐府古题的创新精神,抽去了古歌旧曲这一公共话语中的离别哀伤的意蕴,而注入了自我欢乐的语素,而一并将它们移入私人话语空间中去言说。白居易之“新翻杨柳枝”虽跳出古老的离情别绪主题的窠臼,但基本上仍然在公共话语空间内言说。柳如是在白居易的基础上改弦更张,在用典之余,其意义在私人语境中得到新的指认。
《金明池·咏寒柳》据陈寅恪《柳如是别传》考证,当作于崇祯十二、三年间(公元1639、1640年),为诗人离开陈子龙以后感怀身世之作,抒发了“美人迟暮”之感,手法上更为成熟。词作处处写柳却实是处处写自己,柳与己的叠合,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达到水乳交融的“不隔”之境。而词间透出的自尊、独立、平等的人格要求使词格得以提升,比之苏轼之《水龙吟》有过之而无不及。苏词写思妇之情思虽词尽其妙,但仍属“艳体”范畴,词格不高。另外,在苏词及其他杨柳诗词中的杨柳无不带有柔性气质,从《诗经》之“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到汉乐府“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到宋代柳永之“杨柳岸晓风残月”,辛弃疾之“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一直到明代陈子龙“垂柳无人临古渡,娟娟独立寒塘路”,个中之柳都折射出诗人心底最柔情的部分,柳的阴柔之美积淀为一种审美范式,而柳如是则为杨柳增添了些许刚性气质。《西河柳花》一反柔媚的杨柳形象而赋予其欢乐的格调,令人耳目一新。《金明池·咏寒柳》中的柳具有独立自主的自由心性与主体意识,不依附于某个实体,虽慨叹凄凉的境遇,却没有失去自我的主体意识,期望与梅魂平等地对话。这一改柳往日柔弱不堪攀折的形象,为柳重塑了刚毅的品格,而这种刚性气质则是来自于诗人主体的独立人格意识与自由心性。而这三首诗词中,从最初的《杨白花》中被动地被“拾”被“抱”到《西河柳花》中欢乐的别调“新声”到《咏寒柳》中主动地“约”梅魂,我们看到柳如是的独立人格意识的成熟过程。从而以其独立自尊之人格为支撑点的具有私人个性化气质的杨柳诗词在格调境界上自成一体,别具一格。
2、柳如是杨柳诗词中的另一个独特性在于:引进了梅、竹、芙蓉、江篱、春风等高洁雅致之意象与杨柳并举,形成某种比照衬托或交流,使杨柳意象不再孤立地被言说,从而其外延有了横向的拓展空间,与梅、竹等意象构成了深层的对话结构,而原创意象一旦与相关意象结合出现便产生了“系统新质”。古典美学中许多意象在诗词中交融互补,古人看出并不断实践着这种意象并举同现的较高系统结构功能。⑹如李商隐《柳》之“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带斜阳又带蝉”一句,柳与斜阳、蝉等意象结构间微妙的“有意味的形式”乃是有意而为之。李清照之“宠柳娇花寒食尽,种种恼人天气”,柳与花并举,因为花柳具有类似的神韵内涵和审美品格,但他们诗词中的柳是“他者”之柳,是客观被描述的对象,虽与其他意象构成“有意味的形式”,但这种形式只是一个看得见却触不着之实体,而柳如是的开拓之处在于与其他意象并举之柳带上了自己的精神,所构成的“有意味的形式”不仅可见,还可深入到其内部的精神结构中去。柳的意象拥有了物质与精神的双重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