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正午，泼墨般的浓云浸染天际，像给天地间掩上一个沉沉的盖子，闷得要滴出水来。
辽阳城外，一个小酒坊的老板正在发愁，这雨下了将近半月，每天客人只有零星几位，门前槐树上倒是来了几十只乌鸦，终日聒噪，怎么赶都赶不走，搞得生意更加惨淡。
此时酒坊里没有客人，只有一个昨天就住下的落魄文生，正坐在最里的桌边喝酒。
这个书生衣着朴素，风尘仆仆，满脸倦意，举止却拿捏着一副目下无尘的作态，模样倒也俊秀风流，多半是权贵家中失了宠的门客。
这模样要是能骗几个贵族小姐，倒也能平步青云了。老板暗忖。但他随即又觉得头疼不已，他的那个不谙世事的女儿正对这个书生发花痴呢。女人真是奇怪，嫁人之后便恨不得从男人头发丝里也挤出钱来，嫁人之前却两眼抹黑，专对那些落魄含愁，只会诗酒风流的**暗送秋波。这不，一大早便进城去买最好的宣纸，要让书生教她写字呢。
老板揉了揉额角，一抬眼看见大路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一身黑衣，未雨绸缪地撑着一把油纸伞，看不见他的眉眼，只看见他线条坚毅的唇角，灰黑色的长发，身材高大挺拔，带有某种奇妙的韵律，让人想起某种猛禽。
这个男人仿佛从阴沉沉的天地之间忽然出现，缓慢却不偏不倚地朝着酒坊走来。门外槐树上的乌鸦一齐收声，一时寂然。老板心里莫名其妙地生出一股强烈的不安。

来人的脚刚踏上酒坊的台阶，身后瓢泼大雨便不期而至，就好像是他携了一袭暴风雨而来。
他啪得一声收了伞。老板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男人英俊逼人，却肤色苍白，目若寒潭，浑身气势绝不容人接近。
那人走过老板的身边，轻描淡写地说：“炎炎夏日，雨水正好可以让活着的人消暑，要不然也可以变成死人降降体温。”
老板连滚带爬冲进雨中，雨点又急又紧，打在脸上生疼，但老板却觉得比起死人，活人能有这样的感觉实在很幸运。
这个男人放下伞，径直走到书生的桌旁，捡了条凳子坐下。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书生又惊又恐，却还撑着架势问道。
长着这么漂亮的一张脸，临事却只能问出这样苍白的几句话，真是白白浪费了上天的眷顾。
“要你归还一样东西。”来人直截了当地说。
“我没有什么东西……”书生的话只说到一半，他连把话说完的底气都没有。

来人不发一言，沉默之中弥漫着某种强大的力量，就连耳边浩大的雨声都成了陪衬。书生就算再愚钝也知道这种力量不是他所能够抗衡。
书生一瞬转念，随即整张脸扭曲起来，问道：“是那个女人叫你来的？她反悔了？我就知道轻浮的女人不可信！”
来人目光冰冷，眼神中不见一丝波澜。
书生踌躇着掏出一对碧玉麒麟，这对麒麟精雕细琢尚在其次，更奇的是貔貅之中蕴含碧绿荧光，荧光更在两只麒麟之间流溢往来，毫不逸散。
世有萤火玉麒麟，汲天地生养之泽，能除百病，解百毒，生死人，肉白骨。男人佩之，能蓄神养精，延年益寿。女人佩之，能玉雪冰肌，容颜不老。
这是一件韩王都求而不得的至宝。
“世闻秦王欲求长生，你将这个作为敲门砖，投入吕不韦门下，再加上你的不世才学，定会得到重用，一展平生之志。”
那个女人将这个麒麟送给他时，她的眼中充满辉光。那是一种希翼，她没有说出下半句话，届时你便有力量带我离开。

来人嘴角带上一丝讥讽之色，说道：“我要的东西就在你身上，但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可要说宝物只有这个。”书生面露疑惑，但随即忽然想到什么，“你是说……”
书生的话没来得及说完，他的身体迅速僵硬，七窍流出鲜血。这一幕几乎在瞬间发生，说不出的诡异。
桌前的黑衣男人已经不见了，一条小指粗细的黑色小蛇被一支黑色鸦羽死死钉在墙壁上，蛇身还在抽搐。

大雨如注，天地阴暗如黄昏。荒野上一个奇怪的人影快速前进，如果有人看见他一定会吓得魂飞魄散，这人长得面黄肌瘦，浑身软若无骨，正手脚并用如蛇游一般逃窜。他的速度很快，但并没能跑太远，前路被堵住了。
堵住前路的人也很奇怪，穿着件破旧的袍子，浑身裹满绷带，双手各捻着一柄手掌长短的薄刃小刀。
蛇游人影毫无阻滞地将身体弯曲成镰刀形状，强行改变前进的方向，从前路人身旁绕行而过，同时数十道影子利箭般向堵路人射去。这些影子是各种长短粗细颜色不同的蛇，蛇剧毒无比。
堵路人并不躲闪，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麻袋一兜，所有的蛇都被兜进了袋中。同时薄刃小刀如燕子般轻盈盈在蛇游人身边游走了几圈，飞回了手中。
蛇游人啪的一声从空中摔了下来，如同一摊烂泥，再动不了一根手指。
堵路人迅速上前，扳开他的嘴巴，把什么东西拔了出来。
一个黑色身影悄然路在他们身边，正是墨鸦。
他站在大雨中，却站得颇为闲情逸致，抱着双臂，心情不错得说：“嗯嗯，带你这个制毒高手和审讯专家来果然没错。”
鸩并不答言，埋头把腰上一个小小褡裢铺开，里面插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器具。
蛇游人看见这些东西，眼神里的愤恨变成了极度的恐惧，浑身剧烈颤抖起来。作为一个谍探，他当然详细阅读过这些东西的历届资料。
所以，当书生温的酒还未凉的时候，墨鸦已经重新站在了酒坊前面。

他挥手摒退了几个手下，右手屈指轻轻捻了一个决，铺天盖地的乌鸦立即涌入酒坊，冲书生的尸身扑去。
片刻之后，天地间已经不存在书生这个人，连死人都不存在。
一只乌鸦将一枚龙眼大小的银色圆珠放在墨鸦手心，墨鸦拿出一个雕刻繁复的小小圆筒，将珠子放入其中，谨慎收放。
鸩出现在不远处，几乎不为察觉地摇摇头，这意味那团烂泥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挖出。
墨鸦从腰间摸出一块雪白锦帕，这块锦帕用上乘丝绢制成，暗含贵族才会使用的沉香之气，隐约可见题有些许文字。
墨鸦轻轻一挥，锦帕如落叶般飘荡，一只乌鸦抓起锦帕带至酒坊上方放下。锦帕燃起一团青色火焰，落在酒坊，轰得将整座酒坊点燃。
在倾盆大雨之中，青色火焰却越燃越烈。
世间有火热的烈焰，将活物卷入死亡。死亡的世界却有青粼之火，亡魂亦能被焚为灰烬。
乌鸦永远只意味着死亡。
墨鸦眼神如冰，嘴角却带着一丝冷笑：“哼，一个连蝼蚁都算不上的生命，没有在世上留下痕迹的资格。”
“思君如尺素，万言不得语。愿君展鹏翅，只携一寸心。”
这首小诗题在锦帕上，尾落一恒字。娟娟字迹，如倾如诉。
这块锦帕曾和一对碧玉麒麟一起放在一个锦盒之中，锦盒因主人嫌累赘被丢弃，一起被丢弃的还有这块锦帕。

2.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的便是这夏季的雨。
酒坊这边的雨虽下得黑天黑地，辽京城外却艳阳高照。
几个小姑娘正走得香汗涟涟，拿手帕当扇子，站在一片树林下乘凉，一边叽叽喳喳说些少女们的闲天。
“我可瞧见过那位公子，长得真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啊。”
“哈哈，好酸的诗，莫不是个酸公子。要不我们一起去求他教写字呗，不知他可烦不烦我们呢。”少女们一阵痴笑。
“怎么会，公子性格温柔着呢，昨日还说我聪慧，要指点我读书呢。”一个面貌清秀的黄衫少女说道，她二八年华，眉眼含笑，正是思春呢。
“他是看上你了吧。”
“还是你喜欢上他了？”
少女们七嘴八舌地调侃她，正说得热闹，只觉得大艳阳的天忽然暗了下来，一丝寒意透肌入骨。抬头看看天，日头却仍明晃晃挂着，片云也无。
奇怪了。
忽然，一个黑色的身影从她们头顶略过，少女们只觉一阵眼花，并未看得仔细。却清清楚楚听见几句话。
“那个书生已经走了，给姑娘留了点东西。前路尚在大雨，姑娘们还是慢点回去。”
这声音虽然冷冰冰的，但居然很好听。
黄衫少女愣愣的，半天才发觉手里多了一个小布袋，打开一瞧，里面是一块金子。不多，却能买下几间她家的酒坊就是了。
几日后，辽京城终日闲暇无事的贵族嘴里传播着一件闺中秘闻。
魏国公家已故如夫人的女儿魏惜若小姐暴病而亡，魏国公却秘不发丧，只一口薄棺悄悄埋了。
传闻那惜若小姐其实是自缢而死，死时已有三个月生孕，而那孩子的父亲却不知道是哪位风流公子。
那惜若小姐年幼丧母，又是庶出，并不得宠，但生得花容月貌清丽无双。一时，辽阳城里的贵族公子都被拿来猜疑了一番，还有颇具才思的小姐借此事写了几篇虐心虐肺的小文，在坊间流传。更有好事者，将那死去的小姐与魏国公府前段时间离开的一位清客联系起来，编排了一段情事。不过对比王侯公子的戏码，这清客书生的故事便只得平民百姓青目。
月上柳梢头，伊人又魂归何处？

3.
墨鸦轻轻地落在大将军府最高的阁楼顶上，他的嘴角总带着一丝戏谑的笑，眼神却毫无波澜地俯视着整个将军府。
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隐藏着死亡的危险，最适合乌鸦的存在。
他似有所察，微微一侧身，躲开一支尖利的白羽，紧接着侧手一掌击开来人的进攻。
将军府的阁楼顶上，一黑一白两个身影，电光火石间已过了数招。
见占不到什么便宜，来人如一只白凤轻瓢飘落在不远处，皱着眉头看着墨鸦。
墨鸦嘴角的笑便更深了一点，说道：“小子，你还差得远呢。”
白凤自嘲地笑了笑，走过来和墨鸦站在一起，一同眺望这座华丽辉煌的死亡之城。
半响，白凤轻轻地问道：“你也会做多余的事？”
墨鸦瞥了他一眼，说道：“你是指什么？”
白凤转过身，看着墨鸦，留心着他的表情，说道：“我可不知道百鸟的首领杀人放火还会给人赔偿金。”
墨鸦轻笑一声，双臂抱胸，做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说：“我就不能因为那店家的女儿长得漂亮？”
白凤翻了个白眼，就知道这个问题不会有什么正经的回答。
他想了想又沉声问道：“那你为什么又要把书生的死讯告诉那位魏小姐？岂不是害了她？”
墨鸦惊讶地说：“白凤，难道你也暗恋那位美貌的小姐？”
看着白凤一副糟心的表情，墨鸦乐得好好欣赏一番。
不知过了多久，墨鸦的脸上慢慢浮上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缓缓说道：“白凤，你莫不是以为你我的生涯不是取人性命，而是救人于危难的？”

白凤哑然。
半响，才听见黑暗中传来墨鸦低沉的声音：“期盼着一个背弃自己的人，还要为之受尽屈辱，孤苦无助，如此不值的生命，和死有何区别？”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杀人诛心，一尸两命，这不就是乌鸦的职责吗？”
白凤闻言，不禁望向墨鸦，这位百鸟组织的首领，将军府的第一高手，黑暗高大的身影比周围的夜色更加沉郁，刻有诡异徽纹的脸上眼神冰冷如霜，不见一丝的动摇。
白凤心里不禁升起一股寒意。他本以为墨鸦是出于某种善意，强大如墨鸦也有他的柔软之处。
面对冰冷的墨鸦，他熄灭了自己天真的想法，心想，我们这样的人，哪配有什么善意？哪配有什么柔软？
殊不知，在后来，他就是因为心底存留的那一丝善意而走上了另一条道路，而墨鸦也因此殒命。他不知道墨鸦心里仅存的柔软连同性命都交付于他。（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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