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潋
　　　我想我曾这般好年纪，乘小轿行在陌生长街数千里，掀帘时小二揽客呼声正响，店边上老翁夫妇煮的一锅汤圆直冒热气。
　　　原是异乡客，而我已将他乡做故乡。就当是她周身绿玉香还未全染宫墙涩涩，我便好奇欲发问，不禁敛起了咄咄逼人。
　　　“我是钟嵘宫的周嫔。而你这身锦缎，大约也是出自钟嵘宫罢。”
　　　其实这场景我有些熟悉。当年梁姐姐坐在上首，腰背不必故意挺直就很正。而今王府换成皇宫，内室换成花园，我若一只手拎着茶盖刮着杯沿叮当响，不知能学得娘娘几分风姿。
　　　可惜了，我在心底暗叹，我并不是那样好的人，自然不必做那样端正的姿态。
　　　“明珠何曾会蒙尘呢。不过是郁郁失意之人拖出的借口以示愤慨罢了。听说储秀宫住进了好多姑娘，她们都像你一般会挑衣裳吗？”
　　　

周潋
　　　娇娇本想就着朝鲜贡女这个话题再发表两句感言，闻言却转移了注意。她不禁脸红，飞霞飘过太阳，捂了脸道：“你都有了亲女儿，还图意什么干娘。要做干娘，找寄奴去。”
　　　也不是没想过小孩子，尤其是瞧着娘娘和小谢怀孕的时候。可娇娇怕疼，也怕养不活，养活了又怕养不好，小娃娃一哭闹，她便什么法子也没有了。
　　　“以前爷总说我还小呢，其实我都二十二了。现在你和娘娘都有孩子照顾，愈发没人同我一道玩了，若是有个小娃娃，大约也极好罢。”
　　　娇娇说这话时，眼睛里也有些向往。
　　　“这种事，是不是急不得呀。我还觉着自己孩子缘好呢，到了自个怀这块，也没有个准信。”
　　　娇娇想，大约也是自己心不够诚罢。她是个一心二用朝三暮四的人，脑子里留不住想法。也大约是她有的东西不少了，老天爷总不能尽如人意，所以便在这一块上没眷顾她。
　　　

周潋
　　　中秋的月是个什么样子。娇娇看了二十多年，今年是头一次在皇宫里赏月，不出意外的话，她这辈子也都会在皇宫里赏月。
　　　也没什么不好罢。娇娇掰了一块月饼塞进嘴里，豆沙馅儿的，有点甜腻，至少比五仁月饼好吃。往日里爷和她们几个在一块吃酒过节，如今人多了起来，怕是不能不顾规矩了。
　　　娇娇想着，小佛哥头一次过中秋节，定是新鲜得很，便想去小谢那儿凑个热闹，热络着玩过今天。留仙也没让她失望，该张灯结彩的都红艳起来，该摆盘置酒的也都点缀上。
　　　秋风最柔时，大约喜气的氛围已经很深了。
　　　娇娇确是闹不动了，脑袋昏昏沉沉，佛哥早就困了被抱下去。杯盘狼藉，她脸颊红扑扑的，起身告辞。却在宫门口遇见个年轻姑娘，张嘴便是叫她辛嫔的。
　　　“起来吧。你见过我？如何得知我是辛嫔呢？”
　　　

周潋
　　　周潋闻言一双杏眼笑弯了起来，她本生的一副观音身侧莲花婢样子，笑起来如糖化在蜜罐里，甜腻馥郁。
　　　“你倒是口齿伶俐。我呀，委实不是辛嫔，来这串门子瞧瞧公主罢了。”周潋尾音带笑，眉目间似有流光飞舞，给身后人使了个眼色。藕花便上前道：“姑娘莫急，这位是钟嵘宫的周嫔主。”
　　　就有旁的宫里头侍女端着盒子盘子，也有提着灯的，大约是送节礼。周潋想，她和小谢浑身上下挑不出一处相似的，这姑娘也能认错，怎的不似旁人，也没向嬷嬷打听一二。
　　　“认错人倒不打紧。我却喜欢你这般脆生，不像有的闷葫芦，八竿子打不出一颗枣来。看来非是教习姑姑教的好，还得分谁学才成。如何？是往里头给辛姐姐请个安，还是同我寻个歇脚处？”
　　　周潋瞧着眼前光景，她说的是问句，其实心里自有定数，不过看看她的反应罢了。倘使有缘的，也不在乎这一时两时。

周潋
　　　周潋想起自己那时候学规矩，可教嬷嬷操坏了心。祖母平日里惯着她，大事上却清醒得很，知道不能让她胡闹下去，若是规矩学不好，在皇家惹恼了贵人，可是要连累家族的。
　　　然周潋是什么性子的，不惹祸就是谢天谢地了。她记着自个最擅长的就是扯着嬷嬷衣裳撒娇，过去蹭蹭软声道：“别告诉祖母。”嬷嬷拿她没法子，谁想到她后来还是活泼娇纵脾气，规矩却没错过的。
　　　周潋笑了笑，道：“我去同人家说这个做甚。你们教习也不至于为这点事罚你罢。”
　　　她也没说什么，只是随意搭话道：“往年这事都是小谢做，你心灵手巧，她会喜欢你。”这话是瞎扯，她也没揣度小谢的心思，只是哄人高兴罢了。
　　　“天色晚了，本嫔先回去，你也早些歇息罢。”周潋略略示意，便绕过她向钟嵘宫回了。

周潋
　　　今年的冬仿佛比往年冷些，周潋最是怕冷怕热的娇娇体质，便缩在钟嵘宫里吃热锅子，将手脚都捂得暖暖和和。若不是佛哥生了小热，周潋跟着担心，怕是也请不出她走出这宫门。
　　　前些日降了雪，累得宫人们打扫清理，宫道上砖红色平添几分暗沉，灰蒙蒙的。周潋走的很是小心，偶有不知名的鸟儿掠过，惊起树枝上一片残雪，残雪将落，刚巧掉在梅花瓣上，红白辉映，异不害同，也是好景。
　　　“这路上还没结冰，若是冰面掩在雪下头，瞧不着，一不留神就得摔个跟头。”周潋仿佛想起自己以前的莽撞，很老成地叮嘱藕花道，“前头要到佛堂了，这年头佛堂不景气，路都修得少，可得当心着。”
　　　周潋路过佛堂时瞧见外头有个小丫头守着，眼生又嫩得很，大约是个主子在里头。既然见了，也没有不打招呼的道理。她便进去欲瞧瞧那人是谁，正好赶上人家说完了阿弥陀佛，估摸着佛祖大约也感知到了信女心意。
　　　“程姑娘吗？”周潋听她嗓音清澈，背影也有些眼熟，“冰天雪地的，为何事祈福呢？”也就是初初入宫不熟悉，不知道佛堂不是热闹地方，若是有心做些别的，还得去瀛台观才好。

周潋
　　　仿佛是上辈子的光景，弟弟夭折了，父亲这一脉算是断了。娘搂着娇娇，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似倾盆大雨后的露珠，似希望也似绝望。她如今很明白，弟弟没了，还有娇娇。就像小谢也失去过自己的孩子，却捡了别人的孩子。
　　　如果得到过就要失去，娇娇宁可从来没有得到，这样不会难过。她想了想，学着娘娘哄她的样子揉了揉小谢的鬓发：“那也成，我尽量圆了你的心愿好不好。我努力生个白嫩的闺女，你给她做花衣裳，和寄奴她们一样的。”
　　　娇娇大多时候喜欢想一出是一出，深谋远虑太累，给她套个思虑周详的名声她还嫌累赘呢。故而那点忆旧事生情的感慨很快被她抛在脑后，去动手扯了小谢的脸颊，嚷嚷道：“你瞧瞧你瞧瞧，这脸皮可像是薄的样子。你们总说我口无遮拦，怎的，这是都叫我带坏了不成？明明我们差不多年纪，这些浑话我要去告诉爷，让你先怀一个。”
　　　她生的宜喜宜嗔，眉目流转偏又夹着不被红尘污染的纯真。活泼娇怜时，大约是她最美的样子。譬如当下，娇娇不假思索道：
　　　“那些王爷的孩子们，爷的侄子，有的已经十几岁了吧。其实我倒想娘娘再生个娃娃，同寄奴做个伴。”

周潋
　　　“我就知道是你，如今可不会认错人了。”周潋眉眼细弯，便有流云飞霞淬入眼底，好不夺目。
　　　周潋揣着手，想这佛堂真是不景气，地龙也不烧得热热的。她读书不多，识得几个字，却也知道楚王好细腰，后宫多饿死的典故。牡丹虽好，世人趋之若鹜，可耀眼的赤色中，连绿叶都格外别致。
　　　有程姑娘幼时的故事，纵使周潋并不觉着多可信，到底难为了她一番心意。
　　　“世人确实崇道，你若是去瀛台观，保不准还能遇见陛下呢。”周潋似是无意打趣，她一张娃娃脸本就稚嫩，语气又向来活跃，也瞧不出比这帮年轻丫头大了五六岁。
　　　她刚自留仙宫回来，知道佛哥如今已然大安了。叫乳娘喝了药喂给小娃娃，多睡上一会，发了汗也就将体内邪气发散出去。只是佛哥不是表哥的亲生女儿，难为程姑娘挂念，周潋便对她添上三分好感。
　　　“你也委实是个实心眼的，冰天雪地出门若是滑了一跤，岂不是让我们担忧。我便是才自辛姐姐那过来，小公主已经无碍了，看来你这心意定是上达了佛祖呢。”
　　　周潋如今安慰人来，诚然是像模像样。

周潋
　　　秋浓得紧。中秋更是浩浩荡荡，听闻爷曾在祖母处教养，感情深厚，好容易得了个圆满的节，自然是要圆一圆孝道。周潋瞧着各司忙得脚打后脑勺，委实觉着自己是个闲人。
　　　闲着有闲着的福分，要她坐在小亭子里头伤一伤春秋是不能够了，合该舀一碗鱼食赏着锦鲤争抢。若是换个方向，那一大群赤红色的，便似商量好一般集体跟过来。
　　　藕花不知道周潋喜不喜欢听，一股脑地将最近好玩的事全倒出来，无非是哪家的姑娘撞了哪家姑娘的衣裳，教习姑姑暗地里说了哪家姑娘的坏话。周潋一开始听得好玩，听多了就烦了，想着她们怎的也不做些别的事。
　　　“这哪有宫外有意思啊。若是办个蹴鞠会，大家狠狠地玩上一把，也不拘什么彩头，只出出汗，活动活动筋骨。再不济有个投壶赛也成啊，我看这些娇滴滴的小姑娘，怕是也不会投壶罢。至于女子相扑，更是不敢想了。”
　　　周潋一只手拖着脸颊，一只手瞎洒鱼食，有些撒到池子外头也不知道。直到手里那点鱼食洒干净了，差点没将鱼儿撑死才算罢休。她随意走着，藕花小声提醒道：“前面应该是姑姑教规矩呢。”这时候要学规矩的，也不过是新人尔尔。
　　　周潋眼尖，瞧着一个姑娘溜了出来，仿佛是山间小鹿，灵巧得很。她起了坏心思，悄悄走过去想吓人家一跳：“芜湖！”
　　　

周潋
　　　也许是外头天热了些，也许是屋子里比外面暖和，周潋觉着不大冷了。她认真听别人讲话的时候，其实表情有点惹人疼的娇娇的。这佛堂里的香她闻不太惯，便伸手揉了揉发红的鼻尖。
　　　“我听说心诚则灵，看来祈福也诚然不拘地点。”周潋坦然笑道，心里有她的小九九。她委实有几分自信，信着表哥对她的心意到底是与众不同的。可她又是很诚实的一个人，将来表哥会遇见更多的女孩子，她们都好年华，而周潋又不像梁姐姐那样贤淑。于是偶尔，她便会觉得不安和嫉妒。
　　　风起，敛了她的小心思，散了一炉子香灰。宫人随即叩伏在地。
　　　周潋容色亦微变，旋即恢复如初。她跟在表哥身边这么多年，被潜移默化地也不信佛，诚然未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但周潋又觉着自己如今是程姑娘的依靠，她应当做一个很谨慎的人，便有模有样地安排起来。
　　　“你们几个先去换些干净的贡品，这事也不必外传了，如今宫里人多口杂，免得有人借机造谣生事。”周潋安排完了宫人，又对程姑娘微微一笑，那眼尾立刻添了活泼娇怜，“我说了心诚则灵嘛，咱们心意到位了，这种小细节佛祖也不会在意罢。”
　　　她今日给佛哥挑了好些吃的用的，藕花一人拿着不方便，就携了燕兰一同出行。这时她已然出门很久了，天不太好，灰蒙蒙的不敞亮：“既无碍了，去我那一道用些汤锅暖暖胃可好？”
　　　

周潋
　　　娇娇想，小谢这样的人，连未来都是柔和的光。
　　　她近来总想起刚进府邸那时候，旁人一说起新人怎样怎样，她就不自觉的，脑子里想起当年。娇娇总会把思绪定格在一幅画面上：风铃叮咚说般若，柳树枝头最嫩的绿尖被风吹落了无痕。她偶尔自觉颇为老成，本是稚嫩的老成却透着几分傻气。一双手铺平了衣裳褶皱：
　　　“梁姐姐会得偿所愿。我们都是好人，所以结果也一定会好。”其实梁姐姐的愿望是什么娇娇并不全然清楚，可她自己的愿望，是四季三餐，漂亮衣裳，珍珠攒的发饰圆润玉莹。
　　　她说这话时难得的静谧，仿佛一只狸奴固然肆意嚣张，也有伏在膝上乖巧讨好的一面。娇娇的五官小巧玲珑，一对眼眸却杏子般水灵，瞧着人的时候露出真挚并热烈。
　　　待那些独属于小谢的温柔静好被收起，娇娇自己那点乖张冒出了头。她诚恳地劝道：“人不经呆，闲着要闲出毛病的。眼瞧着秋天过去就是冬，吃得多身上难免要贴二两肉，再不活动筋骨当心身形走样，变成小肥猪。”娇娇觉得很遗憾，她擅长的运动类才艺她们都不太留心，这也罢。左右这宫里她还没住多久，许多好玩的还没找着。
　　　她鬼灵着，正巧小谢打开了话头，她便将自己心里那点事道出：“我想着等到人多了，我们开个宴，也不拘什么由头。反正秋天嘛，吃个螃蟹赏个花都可，主要是大家热闹热闹，我也看看，这些万人瞩目的女孩子们，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
　　　

周潋
　　　周潋有时不大想听说她们的消息，但挨着接近了，又难免想多了解一点。于是她笑了，秋日里杀风，她一笑起来脸颊泛粉，本来白皙的一张脸仿佛是极品玉石，做任何表情都生动。
　　　“我很喜欢你讲话。”周潋眉眼弯弯，语气颇为灵动，“诚然如你所说，她们喜欢打扮自己，非要装成绝色。而我们只要穿自己喜好的衣裳，戴喜爱的发饰，便已经能胜过她们了。”
　　　做你自己就好。这是六爷和梁赢还有小谢都曾告诉过周潋的话。她从前亦从未掩饰过她的任何情绪，而当下，她觉得秀女入宫这件事已不再令她那样排斥，便肯将那个最真实的周潋一点点释放出来，与她们同笑同悲。
　　　周潋也想起另一句话，遂娇怜地眨了眨眼道：“爷教我不要在背后议论其他人，说会被有心人听见。现下就我们两个，也不见得有心人在哪。”
　　　她抬眸，日头已然高悬，不知几时了，怕是耽误了人家学规矩。“我也不误你的事，左右来日方长，日后再絮叨也不迟。”周潋如今也会端着嫔主的气度，干脆地讲出识大体的话。她微微颔首，是先行的意思。

周潋
　　　趁他迟疑，娇娇试图掩饰自己的急切，便允许那点伤感在脑子里盘旋了一会，心思却早就飞到开春以后了。家乡有些事她如今已然记不清，但骑马蹴鞠横行街头嚣张跋扈的那个周潋，她诚然记得一清二楚。如此便有些神往，有些期待。
　　　娇娇闻言欣喜，她一高兴就嘴甜。也没有坐过去，而是直接贴近蹭到他身上，她胆子大脸皮也不太薄，遂半是软软撒娇道：“我们说定了的，表哥你不要糊弄我呀。”
　　　娇娇说这话时微微仰着头才能看见他，她一贯看不清他的眼里有什么，她自己的眼睛里亦没有什么。唯独看向他时，那双水灵灵的杏眼里会倒映出他的影子，仿佛是夏日里微澜的池塘，有些自然的纯真并华美。
　　　单论容貌，娇娇是所有人都会喜欢的美。她美得简单，因做了几年王爷侧妃和如今拜嫔位的缘故，她的美里又带着王族宗室的高贵。
　　　娇娇没有看他很久，而是像一个任性的孩童一般埋进他怀里。他说我们一家人，这让娇娇抑制不住地嘴角上扬，似乎是老鼠无意间发现了米袋子，那种欣忭来自于嫉妒心和占有欲都得到满足。
　　　“梁姐姐和辛姐姐都有小孩子陪着，我今夜要和您一同睡嘛，好不好。”她向来不拐弯抹角，说的睡觉，就是字面上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