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有腿脚麻利的丫头速速陈情了，我只管倚闾置杖，扶着被曹琢香气歪的抹额（我也是因这厮而得的头风），在当口接驾。
十年离乱又相逢，山山落晖，更显得我徙倚无依。
：你可算回来了。
也不急她诉论，先打了厚缎棉布帘接她进来，咬着后槽牙，挺过去一阵头疼，拧了把软鬃的扫床刷给她搪搪雪气。
：这蹄子可怎么说的？
接过竞方奉来的暖盏，塞进她手里，棂外雪影扑扑，上下的痕点皆是一白，却不及她檀唇素丧，失了血色。又是一阵头晕眼胀，凤眸怒瞪，疑心道。
：不曾难为你吧？

（风雪捧场，为我今日演的一出大戏。东西在手，我料想应当不会太蹩脚才是，可我自知手心中的汗便是露了怯，方一出门，这双手就被寒风摧残得冰凉，哪里还能管得上惊魂未定的神色。好在已别了曹姐姐，并不担心被她瞧出端倪。）
（我想要从容些，可临了见照瑜姐姐翘首跂踵，这便加急了步子。比起她焦急的神色更惹眼的是那抹额，不得不叫我注目，她的身量高些，我稍一抬眸便极为明显，可一双眼又忍不住地往上瞟。）
不曾，就这么给我了。
（见她心烦，也不好提及旁的事更给她添上一重，忆起方才的事，琼音陡然颤了。）她让我随便绣个什么东西，最好让你看见。

细搓了搓她的指节，如今泛青带紫，倒真真儿成段水葱模样了，直叫人心疼。眉心一蹙，心里又暗啐一句疯婆子。
：她倒难得好心。
莫不是藏了什么猫腻？
搀她坐下，先亲试了试铜炉的温度，哪里有热气呢？推开竞方的膀子，由她短促地哀泣一声，自顾拆开镂空炉盖的顶儿，拿钎子加满了炭，才弯腰放于她足底的香笼下。
果不其然，猫腻在这儿呢。掀起眼皮，眸刀一凛，唬得雪影落得更急了。
：此话怎讲，她怎么舍得给你的？还要你绣个东西给我看见？

（经一番无微不至致雪气方消，我本该松弛以应其令。只是我的归来并未见她欢喜几分，反而又使她眉间蹙起。至于我，暖在身上，却紧在心弦。）
虽然我不知道曹姐姐是怎么想的，但就我自己觉得，就是……可能……大概想气一气你？（提起这兀自摸索的缘由，吐露的声儿愈渐小了，那“气一气”三字更是犹如蚊吟囫囵过去。）
（以致她头风发作的罪魁祸首我猜想正是曹姐姐，适才那话唯恐她置气，将罪人则加一名。忙不迭从袖中取出盒子，递予她。）
盒子便在这儿呢，我也没顾得上看，急着拿回来给你。

我是再见不得她叫曹氏姐姐的，只如今两弊相衡择其轻，我无法，自得勉力听一耳朵，她又是个敏感多思的，这会儿噤声不提。二人四支眸，皆眷注在这彩漆的戗金柿盒上。
一时形骸中涌上一股快然，指尖发抖，触向我的宝藏。
盒口极恬畅地撬开了，我又陡然地、陡陡地，生出一种走下幽室的觳觫。
：曹！琢！香！
暖燕顽贪于翊坤宫的地龙，栖在礼嫔的廊下未走，这会儿被她的喷嚏吓醒，洗了洗羽毛。
琢香疼我！知道我为太后之礼尽心竭虑，落了不少青丝，如今捧来两簇，不正好填补上嘛！合掌攒紧了染墨的梧枝绿。
睚眦尽裂，突髻而难语。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指缝颤颤巍巍，荡起斑斑的绣线。

（料想应是风寻到了空隙，一下钻入了我的领口轻抚了背脊，我这才瑟缩了一下，万万不是因为她怒不可遏的一声曹琢香。出师不利，遭人反将一军，与这样的结果密切相关的我端坐在她身旁，连一呼一吸都是极小心的。此前她故意与我吵了一架，如此才好去诓骗曹姐姐，而当下是否会真的吵上一架，我心中忐忑，不敢先开口说话。）
（倏尔，她开口了，我才有了些许松懈，也笑自己太过荒唐，为何会遐想一场我与她的徒劳无功的争吵。）
（而今梧枝绿已毁，曹姐姐也有了自己的主意，被耽搁下的正是这位先有此意并苦恼着的照瑜姐姐。我属实不忍她的心思就此被人掠走，轻声宽慰。）
姐姐别急，我的绣工虽然不及曹姐姐，不过兴许我能想个法子出来，你且让我缓一缓、缓一缓。
（她该不想听到这声曹姐姐的，只是我尚且狠不下心来与她一般忿忿，来不及等她反驳，言罢立起身来，沉下心在屋中踱步徘徊。曹姐姐绣工极佳，照瑜姐姐既然也绣不好那竹子，绣线也毁，何必苦苦与此纠缠。但照瑜姐姐的执着一定是有缘由的，不敢贸贸然将绣样更换的话提出，询道。）
我好像想到了一个补救的办法，姐姐你愿不愿意听上一听？
（待她点头，这才又叙。）姐姐既然不擅绣竹，不如改用蜻蜓与宝瓶纹样相结合，寓意是“清廷平安”，姐姐觉得如何呢？
（原不是个会拿主意的人，也没认为她一定会赞同我的想法，可事态紧急，她似乎也是觉得这个寓意不错，我方吁口气，与她展笑，助她完善绣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