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吧 关注:280贴子:2,840
  • 5回复贴,共1

【霓虹】往事难追

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今年的五月某种程度上承袭了春和夏的一些共同点,例如天气的诡谲难测。常年潮湿的空气阻断了花朵半腐烂后散发的甜腻香气向外扩散,有些阳光从天幕彼端透射过来,但天空看上去仍像是冷淡的铅灰色,上面覆了大块油彩般凝滞的浓云。
小镇的居民们从未打算弄清自己的故乡处于亚热带还是中温带,他们只是想和老天爷小心翼翼地打交道,从中讨一口饭吃罢了。为此他们在高地上建起倾斜的屋顶和高高的廊柱,在心里建起对外来伤兵的满心抵触……那些绿军装的人毫不客气地吃完了他们辛苦积下的口粮,打的仗却和他们的福祉无关。无论有没有战争,他们的日子都是一样的苦,上帝几千年前就已经打定主意,让这片土地及其人民享用长久不断的贫瘠。
所以神音发自内心地讨厌这个小镇。
在睡梦中,在日记里,她无数次满含怨恨地重复:我想要远远地逃开。她甚至想否认自己曾属于黄灰褐三色的乡下,现在的她明明只热爱繁华都市的种种人与事,清新干燥的空气,充足的蔬果供应……但她仅仅是一个临床经验不多的护士,在别的地方找不到机会磨练自己。思及此处,她又一次提醒自己不要将责任推诿给他人。
我遭受的一切都是自己能力不足所致,如果我可以的话……神音反复琢磨着自己的几条出路。现在她不怕脏不怕累了,什么忙都愿意帮,唯独不去那所破败的战地医院。那儿既没有钳子也没有浓度够高的酒精,各类病菌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滋生,能应对的消毒措施也是寥寥无几,常驻的医护人员大多没经过正规医护训练。
转机发生在冬末春初。政府为医院配了一批新物资,与此同时有个新来的护士长和她关系处得不错,她正巧和神音毕业于同一所院校,在校期间帮了她不少忙。她兴高采烈地向神音描述了一番新医院的条件,神音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去帮忙了。
神音不喜欢随意欠别人人情。至少帮她一把,让医护站走上正轨,说不定也可以磨练磨练技巧,为以后到更好的位置谋生做准备。
抛开别的不谈,她是个非常现实的人,但也期待着自己能为这场战役做点事。她不能上阵打仗,但至少能一定程度上挽救士兵的生命,而不是像她家里的几个口若悬河的大老爷们那样派不上实际用场。虽然哥哥常去城里,对现在的战局有些了解,但他对外倒是闭口不提,偶尔和家里几个上过几天学的弟弟们神神秘秘地讲几句“科立德将军的战线拉得太长啦”以及“西南边境公路被联军解放了”,除此以外就没别的了。
他们的言谈举止和过的日子一样枯燥寡味,神音听着都觉得好笑,她很清楚尽管他们常常自视甚高,见解其实也就停留在普通乡下人的层次。他们家族是广东那边随商船飘来的客家人,老爷子现在也只会几句蹩脚的英文,对落脚地那些繁琐的婚俗宗教都不关心,照样吃大麦面和辣肉酱,给子孙起中文名字。


IP属地:湖北来自iPhone客户端1楼2021-08-13 01:03回复
    家族每个人都有一个中文名,她这个家族的远亲也不得不改了名字。由于在外求学了好几年,神音在花名册登记的名字是露西塔•兰格斯。她哥哥倒是思想保守一些,连中文名也一并改了神斯。但也仅限于此了,现在神斯娶了家族旧交的女儿做妻子,做的生意和他父亲无两,都是几十年如一日的转卖茶叶而已。
    神音不想回到那个一潭死水的家庭,原因不少,生活态度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环。从医校毕业后,她其实在伦敦漂泊了很久,试着加入护士们组织的十字会,也给军方报过从军志愿,但终究还是回到了家人旁边。受伤的军人不缺她这一个护理,可是她姐姐不一样。神音在去军营前的一次休假中注意到姐姐的变化,她虽然精神胃口还正常,但是却开始萎靡起来,无力的症状越来越明显,几个月后,她甚至无法下床,终日沉眠,醒来的时分声音也是微弱不堪的。学了好几年医的她完全看不出这是什么疑难杂症,带着露雅达去问诊时医生们的答复也是语焉不详。在长久的辗转后,神音选择留在家乡,亲自来照顾姐姐的衣食起居。
    她那个性情强硬泼辣的姐姐身患重病后,变得越来越抑郁,性格也反复无常。她临走之前,姐姐还问能不能给她从商店里带点花回来,尽管分给她们居住的小屋子压根没地方摆放这些东西。
    神音叹了口气,现在还不能让姐姐知道她们的手头有多紧张,不然她又要烦闷不安,喋喋不休老半天。
    而这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
    今日的雨势并不大,不过也足以让被军用物资运输车反复蹂躏过的土路泥泞不堪。神音走的很艰难,在抱着半袋面包的同时还得腾出一只手抓住工作服下摆的粗麻布料,努力不让裙摆落到随处可见的水洼里。脊背恍然间发冷,她能感受到怀里的面包正被人贪婪地注视。这些目光大都来自于衣衫褴褛地坐在路边的那些人,只有水或食物才能让他们呆滞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丝涟漪。
    费力地走了半个街区,神音有些虚脱地靠在战地医院的栏柱下歇息,额头上沁出的汗珠汇集成细密的流,一直淌进半敞开的衬衫里。她撩起前额的刘海,用手帕擦拭汗水,从身后传来的纷乱嘈杂声里夹杂着她听不懂的他国语言,似乎是其他国家的军人。战争还在进一步往全欧洲推进,据她所知政府最近还雇佣了来自亚洲的劳工。
    “请问,这里的主治医生在什么地方?”
    神音先是惊愕,然后心里一窒,她曾在伦敦的餐厅里遇见过几个来自中国的留学生,他们所说的就是如这个男人一般,标准的京腔。
    仔细一看,这人和周围的劳工和伤兵确有许多不同,他原本的体格应该是相当强壮,只是整个人似乎被战争掠夺了大半的精气神,颧骨瘦削得棱角分明,鼻梁高挺,眉目间依稀可见初参军时的英气。和那些黑发皮肤的人不太一样,这人的瞳孔虽然是漆黑的,但一头红发却昭示着他并不算纯正的华裔血统。
    “她似乎出去了。”神音说道,不经意间瞥到男人手上缠着的绷带,已经发黄的纱布层中能看到几丝暗红沁出。她轻轻皱起眉,想起上一批伤员到达的日期是上个周末,这里基本的医疗物资照理说应该不缺,而显然,至少在一个星期内他的伤口并没有得到专业的护理。
    她迷惑不解,但还是试着开口,旁敲侧击地问:“你是……来自中国么?”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他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指了指门积满灰尘的木牌。
    “主治医生在哪里?”他嗓音沙哑,将之前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是吗……”


    IP属地:湖北来自iPhone客户端2楼2021-08-13 01:03
    回复
      神音有些拿不定注意了,他面色阴郁,看来不愿意说太多,于是她只能直接向他挑明了。
      “你什么时候受伤的?能不能坐下来让我看看你的伤口?”神音从走廊上搬了一个板凳来,另外找了一些干净的纱布与一盆子冷却后的开水。据她所知,今天的消毒药物配给已经用完了,如果不算严重的话说不定用开水就能做个简单的清洗。
      但她把情况预想得太好了。纱布解开后,看着惨不忍睹的创口炎症,即便是经验丰富的神音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很明显,他的手臂是被弹片所伤,整个小臂都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创口。嵌入铁片的地方已经高高肿起,浊黄色的脓液夹杂腥臭的血液一滴滴渗出,神音尽力放轻动作将流出的液体擦洗干净,但她知道这无济于事。
      必须现在就执行严格的消毒程序,及时挑出他伤口里所有的弹片才行。不过,今天当值的几个护士技术那么蹩脚,压根就做不到这一点吧。神音烦躁不安地想。
      那个男人面无表情地坐在原地。神音解开他纱布的时候,他似乎像什么都感觉不到似的,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而正对着那条已经严重溃烂的手臂他也是无动于衷,就好像,这条手臂只是他某把坏掉的枪,修一修就可以解决问题,不碍事。
      “你知道,你的手伤势有多重吗?”初步清理完毕后神音才发问。她仔细观察男子的脸色,终于发现了一丝病态的潮红。“瞧这样子,很可能已经引发败血症了……你现在体温多少?”
      男人语调平稳地说道:“我确实在发高烧,所以想找医生拿点退烧药。”
      神音被他漠然的态度震惊了。他似乎对自己现在的身体情况一无所知……不,确切地说,他根本不愿意去了解。她的目光沿着他袒露出的胳膊一路往上,数道发白的旧伤疤触目惊心,有的甚至横贯整条手臂。
      她不解,这人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态,在战争里活到现在的?
      神音叹了一口气。其实她不太想管这件事的,绝对会让同事们对她产生误解,她平日有些举动就够高调了,如今还来这里抢别人的分内工作……男人却是摇摇头,“不要紧。刚刚有个医生对我说,截肢就可以保命。”
      这话令神音听起来有些不适。尽管看似是最稳妥的办法。但她很反感这种推卸责任的态度。伤势的确很严重,她冷静分析后,职业素养开始让她预想每一个步骤。挑出他手臂内的弹片需要一系列复杂微妙的开创手术,很可能就会导致他手臂上的神经及主血管受到损伤。但是这还到不了必须截肢的地步吧。
      “你等我一下。”她站起身,果断地脱下罩袍。待会要跑着回家,可不能把这身衣服弄得太脏了。
      神音沿着泥泞的道路回到家里时,灰褐色的衬裙已经脏得不能看了,但她毫不在乎,在屋子里把自己的柜子翻了个底朝天。在医学院里,神音选修过不少看似“无用”的课程,花费了许多闲暇时间,但是受教很多。只不过,由于缺乏实际操作的案例,所学的知识几乎一次都没有派过用场,她不确信毕业后两年的自己是否还能做到。
      冷静下来后,神音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把这个人的手伤治好。她能因此在医院里崭露头角,这个人也不用被截肢。
      那个男人的眼神漠然得让她困惑,他像是一台在他人常年的冷漠里精密运行着的机械。既然如此,他更是不该年纪轻轻就成为身体残缺的废人。如果他缺乏身而为人的基本常识,她来教他就好了吧。
      “露西塔,你在干什么呢?”屋后传来姐姐的声音。“来给我端水吧,我渴了。”
      姐姐的吩咐就像理所当然一样。神音不愉快地想起,她们姐妹的关系其实并不那么好,只是两个人都在竭力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气氛。在她眼里,这其实是一种束缚,严重缺乏温情的束缚。神音过了好一会儿才应答,因为她终于找到了自己要的那本教材。
      她当年省吃俭用,足足两个月没有吃过荤腥才在医科大学的书店里买下了它。神音把书和医用器械仔细包裹在大衣里,冲进了雨幕里。
      “露西塔!……你要去哪里?露西塔!”
      她把姐姐的呼唤声抛在身后,就像它们不会飞出简陋的小屋,在心中在耳旁纠缠不散。
      神音用了四个小时的时间一点点地挑出了霓虹伤口里所有的弹片。一切结束后已是深夜,一开始许多护士惊异地看着神音,但结束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没人帮她。浓厚的腐血气在空气里流动,但是闻惯了也就不那么令人反胃了,神音长舒一口气,剪断了纱布。
      “这样,应该就可以了吧。”


      IP属地:湖北来自iPhone客户端3楼2021-08-13 01:03
      回复
        男人还在沉眠,麻药的效力很长,因此他感受到的痛苦也很少,这是她唯一能深感庆幸的事情。疲惫不堪的神音摸索着躺在了旁边的长椅上,睡着了。
        神音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被一种干净而温暖的气息包裹周身,她连忙坐起来,身上盖着的那件男式军大衣滑到腰间。周遭人声嘈杂,他坐在长凳上定定地看着她,颧骨依然伶俜,但是上面深深嵌着的那双眼睛焕发出别样的光芒,令他整个人恍若重获新生。
        神音与他对视了几秒,这才恍惚地意识到他有一双非常澄澈美丽的暗红色眼睛。而她代替了他躺在病床上。
        “等等,你怎么可以下床?你应该好好休息才对。”她哑着嗓子说。而男人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说了一个词。
        “霓虹。”
        神音还是昏昏沉沉的,一开始有些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你的名字吗?”
        他点点头,笑容充满了喜悦。“昨晚,是我这半年来毫无痛苦入睡的一晚。”
        霓虹的眼睛笑得几乎眯了起来,神音能感觉到他纯粹干净的谢意。忙碌一晚上的护士长出现在霓虹背后,她检查了一番霓虹的伤势,抬起头惊异地看着神音:“你居然能做到这种程度?”
        神音的嘴角轻轻扬起。她刚想说什么,霓虹在后面言简意赅地补充:“她做得很好。”
        医院里所有人对她的能力百般赞许,神音如愿以偿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晋升。她更忙了,但她总能找到机会,试着逗病床上沉默的男人说上几句话。神音挖空心思寻找话题:她所喜欢的作曲家,她周日时喜欢看的电影,她的家人和母语。然后,她发现霓虹或许天生话就很少,他每次都只说几个短促的单词或短语,并且有意避开了所有与家族身世有关的消息。
        不过,霓虹的手工天赋极高,只用未受伤的那只手就能灵巧地编出一个中国结。它出现在神音的桌面上,神音把它带回家,珍惜地挂进床头柜。
        神音注意到霓虹的笑容越来越多了……她也注意到,他的笑容仅仅只是在自己面前出现的。他还是那台冰冷的机器,唯独在她面前他才无比接近于一个普通的男人。
        她胡思乱想着推开房门,生锈的轴承发出急促的吱呀声响。露雅达睁开眼,看到神音端着药走进屋子里。热气袅袅蒸腾而上,清苦的药味渐渐充盈整个房间。她接过碗小口喝起来,时不时因过于涩口的药汁皱起眉头,神音默不作声地坐在一侧。
        露雅达的胃口依然没有好转,甚至有时候简单的吞咽动作做起来都很费力。她的精神状态也越来越差,有时候聊着聊着就靠在枕头上睡过去了。
        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恍若隔世,神音感受着身旁姐姐绵长的呼吸,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大概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呢……虽然头疼,虽然困扰无比,但还是不能抛下姐姐。抛下这个牙尖嘴利,性情暴躁不安的大姐,她会愧疚的。
        她有时候也迷惑,自己和姐姐的未来究竟在什么地方。姐姐的病似乎需要到更干燥的地区才能得到根治,这只是一个简单的适应问题,也许是水土问题,但是据她所知,如果一定要去适宜的环境中的话,她们必须背井离乡。无论是财力还是家族,都不容许她们这样做。加上美利坚也是处于急速上升期的混乱国家,对两个单身的年轻女人而言再危险不过。
        她能怎样呢?一无所有的自己只能将心事深深埋藏起来,如往常一样忙碌,烦恼顶多化成睡梦中寥寥幻影。有时她也会因此而困扰,困扰于此。
        但接下来,她接到了一份调令信,她因为工作出色,可以去往美国北波士顿的军营总部,拿更高的工资。也就在那一日,霓虹告诉神音,他伤愈后必须要走了,去前线。
        “我对他们说,让他们把我调往南部军营。”霓虹握住了神音的手,目光灼灼。“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IP属地:湖北来自iPhone客户端4楼2021-08-13 01:04
        回复
          神音枯坐着想了一晚上,直至被后屋里传来的姐姐压抑着的咳嗽声惊醒。她隔着门,看到姐姐从枕头下偷偷拿出手绢,擦干净嘴角残留的的血丝,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手绢收起来。
          她突然有些想哭。自己究竟要不要走呢?神音心里始终为这个问题深感痛苦,但其实神音已经很清楚自己即将做出的选择了。在霓虹调往南部那一早,她带着一件做好的军服送霓虹出发。有些话一直都犹豫着堆积在她的心口,还没说出口,霓虹就无言地抱住了她。
          神音在霓虹离开的时候,眼里不住涌出泪水。她泪眼模糊地看着他乘上车,那灰色的一抹身影在视野里被隔得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当晚,神音就收到了来自霓虹的信笺。她展开信纸的时候,心跳稍稍停了几拍。他写得很长很细,而且他的想法异常全面周到。神音给他回了一封更长的信,还附上了自己所知的几个实用的战场保暖方法。
          “你那边已经开始下雪了吧?一定要注意保暖哦,别染上风寒。”神音叮嘱道。
          每封信结尾的叮嘱,从冬至春变得越来越细致入微,霓虹告诉她他们军队的推进过程很顺畅时,来信突然地就断了。前线的消息急转直下,神音担忧得每天都睡不好,和她身边那些丈夫儿子去了战场的护士们每天守在报馆门口,等着来自前线的阵亡及俘获名单。还好没有霓虹,她的心才会稍稍安定。但是直到圣诞节,霓虹再也没有写来信,也没有与他有关的半点消息,这让神音焦虑无比,每一天都在试图联系兵团总部,恨不得刨根问底地搜刮他们的信箱。
          接下来就是又一个炎热的夏季,也是时疫纷繁的夏季。小镇的病人似乎在一夜之间翻了番,神音在医院工作的时间因此延长到了每天十五个小时。本来,忙得不可开交的神音将姐姐托付给一位邻居请她代为照顾,但是姐姐坚决地拒绝了。
          “露西塔,对你说实话吧,我已经染上了病,两个星期前我就有症状了。”
          “什么?”神音的嗓音暗哑起来。姐姐卷上了衣袖,露出了布满红斑的皮肤,它们蔓延到露雅达瘦得脱形的肩锁部。“你看,我想已经没什么可挽回的余地了,毕竟我的免疫力是那么的糟糕。”
          神音放声大哭,而身患重病的姐姐却没有掉下哪怕一滴眼泪,她气息微弱却镇定依旧:“无论怎样我肯定会死,至少先于你离开人世,但你一定要坚强起来。不要放弃活着的希望,你必须明白,你不是为他人而是为你自己好好活着……我会拜托隔壁那位太太照顾你的,乐观地活着吧,我知道……你还想着去找你那个远在战场的军人呢。”
          神音默默地擦干了眼泪,说了一声:“好。”
          在姐姐离世的第二天,神音昏昏噩噩地连续工作了近二十个小时,都没有时间停下来好好痛哭一场,终于,连她自己也病倒了。病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神音想到了姐姐,也想到了霓虹。这次根本没有人来照顾自己,喂她喝水,只有自己一个人窝在疾病的病床里。
          她烧得头昏脑胀,眼前满是迷蒙的幻景,前方的某个点似乎凭空出现了一个高大的熟悉身影,神音意识模糊地向他伸出手,喃喃道:“霓虹……”
          最后的那一战持续得不久,但是它造成一系列重大影响是不可忽略的,因此拖延许久。首脑们举行和谈会议宣布战争顺利结束的时候,神音才堪堪从重病中恢复过来,体内各器官的功能缓慢地恢复着,也能勉强起身走动锻炼了。出院第三天后神音重整了自己全部的精力,又一次投入繁忙的工作中,还是住在隔壁的那位太太兴奋地递给她一份报纸,提醒她,“我们赢了,战争终于结束了!”
          神音先是如释重负,随即心中的闸门訇然洞开,涌出无限狂喜。战争既然已告结束,但始终没有霓虹的确切消息,那说明他其实没有死,大概是被俘虏了吧。她相信他作战时的英勇身姿,也坚信他烈日一般勃发的生命力绝不会被轻易抹杀。但就在宣布胜利的那一天,她收到了军方最新公布的阵亡名单,霓虹的名字列在长长的“N”一栏中间位置。
          她被这个消息打击到麻木,纸页从手里缓缓滑下来。可是神音没有哭,几乎是下意识地喊了出来:
          “我要去找他。”


          IP属地:湖北来自iPhone客户端5楼2021-08-13 01:04
          回复
            神音花了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她登上火车,来到全然陌生的城市,她的精力大不如过去,只是凭着一股不肯服输的狠劲在都市街道上跋涉了很久。霓虹曾经呆过的疗养院医生告诉她,在前线突入作战的时候,敌军的毒气让他受了重伤,视力受到了严重损害,而他的嗓子也已经半哑了。
            神音谢过这位热心肠的院长,一个人偷偷打听到霓虹所在的病院,马不停蹄地去找他。其实真实的情况比她想得好得多——原本神音是以为他已经阵亡了。现在,她至少还能隔着一扇厚厚的玻璃窗,看着残缺不全的他努力地撑着金属支架复健,做着各种看上去滑稽可笑,但令神音心痛无比的动作。
            霓虹再也不复当年健壮魁梧的模样了,长时间的病重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消瘦了一大圈。神音站在狭窄的病床前激动哽咽到失语,他也只能躺在床上,沉默地看着她,就像一块长满苔藓的赭色山岩。
            他不仅仅是失去了视觉听觉和语言能力而已,还永远地失去了右手,失去了那条神音竭力抢救回来的右手。医生单独告诉神音,霓虹长期饱受炎症困扰,最后体内各个器官都发展出了慢性病,统计阵亡名单的时候他还处于昏迷中,连医生都不知道能不能抢救回来。不知不觉间,神音的眼眶蓄满了泪水。
            后来她带着勉强恢复了行动力的霓虹一起走在城市的街头,从灰败的公园走到破旧的礼堂。神音没办法像以前那样拥抱他,只因他背上的伤口至今未愈。霓虹大半张脸裹在纱布里,目光一直在神音身上逡巡,里面含着她再熟悉不过的热切与珍爱,神音努力露出微笑:“霓虹,你愿意跟我一起跳舞吗?”
            她拉住霓虹的手指,慎重地放慢动作,引领他走入礼堂中最僻静的舞池。他们在这场盛大的胜利晚宴上跳着最简单的舞蹈,但是周围的热闹与欢欣,他们仿佛都听不见,至少神音只能闻到他身上那种令她安心的气息。
            令她沉迷至今,永无法放手的感觉,无论岁月把他的容貌变成多残缺的模样,她爱他,始终不改。
            一曲终了,霓虹主动放开了神音的手和腰,他迈开步子快速走出大门,单薄的身影就像是淡入了雨滴溶和的夜色。神音迎着连绵的雨一路小跑着追上去,雨滴飘入她张开的口中。
            “我一直没问过你……为什么你主动让他们把你统计到阵亡名单里?我昨天才知道这件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你不想见我吗?”神音不依不饶地问。
            霓虹停了下来,暗红色的眼中逐渐泛起悲伤,他俯身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三个模糊不清的单词,然后迅速地放开了神音。
            “不……你不要对我说这些!我要你看着我、回答我!”她抓紧他的左臂,有些强硬地道。霓虹摇摇头,他转过身走得很快,神音再也无法轻易追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很快就消失在纷扰的人流里,那三个字也被人潮的喧嚣冲淡到模糊不清。
            不知不觉中,眼泪已经流了满脸。神音捂住脸,不让自己的哭泣声从指缝间毫无遮拦地传出去。
            霓虹对她说的是:“我爱你。”
            后来的霓虹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就像是刻意一般不想让神音找到自己的踪迹,神音也的确再没有听到过与他有关的消息。直到十几年后,神音依靠自己的力量终于去了美国。当她在街头购买报纸的时候,曾有过几次错觉:或许自己刚刚就遇见了霓虹,但也只是擦肩而过。或许那个红发男人只是身高与他接近,或许那个男人根本不是火焰色的头发而是胡萝卜色,又或许……
            或许是她看错了吧。毕竟她也老了,不再是当年目光锐利的高级护士,只是个独居的、沉默的老年妇女罢了。神音再也没有回过自己的故乡,她已经辨认不出究竟哪里才是自己的故乡。野心勃勃的女孩终于得偿所愿逃出了小镇,可是,她痛彻心扉地失去了之前珍爱的所有,姐姐死了,她与霓虹之间发生的一切也最终变成了不可追溯的往事。
            成为往事其实某种程度上也是最好的结局,对她而言也是再合适不过的惩罚。
            神音把往事的每一个细节都回忆清楚,记录成文字,她慎重地把记好的日记簿收纳在匣子里。回首望去,窗外是淅淅沥沥的秋雨,以及在湿冷空气中无尽蔓延的多云的天幕。
            “我爱你。”四十一年后,神音依然喃喃地、清晰地对想象中的那个人说出告白。一个可能永远无法传达出去的告白。


            IP属地:湖北来自iPhone客户端6楼2021-08-13 01:04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