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旧是那副雕螭龙的珐琅望远镜，也跟了我些年头了，关节处早被盘得锃光瓦亮。前日里映下个月湖色彩鱼藻纹的外褂，放大的眼珠微微眨，从放大镜后囫囵露出个新奇的小脸觑他。襄昀便是那一日在我身旁住下的。】
表弟...
【只是这个身旁，好赖隔着一堵墙，几间耳室来着，现下却等不及了，三步并两步，绕过打鼾的嬷嬷翻，只见廊角的棂条一张一合，我已一个鹞子翻身，踉跄着滚进去了。】
你睡了吗？
【我看不清明，怀里塞着一个小枕头，摸了摸床沿。】

两眼闭不太严实，艰难地酿出一点昏昏的睡意。门扇咿呀一声惊叫，怵得门边伫的一盏金铜宫灯烛光一跳，睁了眼，墙上现了个凝实的影子，又慢慢虚淡下来，熄了。腕上忽然挨上几根冰凉软腻的指。
“好凉。”
咕哝一句，覆了手去握一握他，才提腕来揉揉眼角，呵欠里带出一句话。
“做什么哪？”
朝里蹭了蹭，腾出半爿睡暖的地界，落手拍了拍。

【指节一时是搪不暖的，只是他有心，两人搭上了胳膊，便显得弟兄俩亲厚了不少。所以待他眨完迷糊眼，我已就着他那一份软软小小的体温团成一个圈了。】
你眼底抠搂得厉害，一定是睡不惯做噩梦了吧？
【将枕头掏出来，同他的并到一起，又抬起屁股腾了腾袍子，这才仰脖借壁影，喘着气瞅他。】
我来陪你，表弟别害怕...

待他并枕晏卧下来，才抻起被子来，呼啦一下遮住了半张脸。眸光四散，声调虚张声势地吊得高高的，像檐头螭吻嘴边衔的一小半月牙。
“我怕什么——”
唇舌间绊住的尾音一滞，侧过身来，抚平了枕绣的蝠纹才肯压下脸颊，接着方才的恍然大悟。
“难不成是你……嘻，我不说了。”
虚朦的烛光在他的绒绒的眼睫上跳一跳。伸出手来搓搓他的光脑门，掌心轻轻地挼过发界，摩娑乌发。
“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往日里，嬷嬷就是这么哄我的。我才不怕噩梦，我怕嬷嬷额涅不想我。

【他这气势还不如游燕振翅的声响大，轻飘飘地同褥子上的絮尘一浮一沉，又落进我们的被窝里。】
我什么...你说清楚！
【嘴比自尊先一步急了，嚷一句，又被巡更苏拉徐徐满地的影子压下火气；悄一句，清圆黑黢的眼儿直勾勾地在被子口瞎滚一通。想想，大丈夫能屈能伸，叫人踹出被窝可不美！这才折中着没有撇开他的手，只在鼠尾辫上一压，再狠狠枕了上去，腮帮子在他掌心一鼓一鼓地骂。】
你少呼噜我，我才是哥哥啊！

学着先生卖弄玄虚的姿态，垂着嘴角，圆脑袋慢条斯理地从左摇到右。这副姿态偏就学不齐全，只到摇头就闷不住笑脸，眨一眨眼睛，瞅着他像中秋满月的脸。
“不说。”
这绵绵的满月正托在手心，掌心的软和流窜过手臂，呼啦一下飞进心里。禁不住合拢手掌，掂一掂那层软肉。一面掂颤着他的脸颊，一面认认真真地给他说道。
“在我家，我是最大的哥哥，你却是你家最小的弟弟。”
“我也是一个哥哥，才不要叫你作‘哥哥’——阿寿！”
冒险一般叫他一声“阿寿”，便笑着蜷进被子里，防他打人，先捉了他的手。

【重门叠户，关闭的紧呐。】
【上夜的人为熬困，提着宫灯拖了一时，也不知同嬷嬷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多大功夫，才佝偻着又走了。】
【那厢安生了，便挣命地在被窝里闹起来，床板子吱呀闷响几声，枣红云龙纹的缎皮便歪了泰半。他倒纹丝不动，一张初涉纤艳的笑脸在烛影摇红下，兀得蹿出股邪劲儿，跟他这等年岁的小人不大相合。】
这算什么道理？
【闹些汗，心里也燥，毕毕剥剥的，像是要冒出火星儿。腕骨使了使劲，仍被桎得牢靠，这也不大相合。】
你...我是皇子，你怎么能直呼我的名讳！
【岸上的鱼也不及我翻腾得厉害。】
你撒开！我要告诉额涅你...你以下犯上！目无尊卑！

棂隔之外的巡夜灯远了，掌中攥腕子便如同一尾活鱼离了水，狠命地扭动挣扎。皮肤间焐出的薄汗沁出来，活鱼便成了泥鳅。细嫩的掌心经不起这样磋磨出的疼，几乎要握不住了。
被子四角掀动，把夜里的寒凉一口口咽进被窝里来，又冷又热。实在经不住他闹腾，索性举了那腕制在他耳侧，半截身子压在那化蛟翻波的人身上。
“好阿寿，我不叫给别人听。”
另一只手搂住了他细瘦的腰，像往日在家里闯了祸，额涅举了竹棍来时，那样软着声儿，卖一句娇。
“阿寿抱抱。”

9
【平素虽是紫袍衫、玉镶带，嫩芽似的长大，却鲜少这样撒憨过。概因额涅眷注霈哥的旧疾，赟哥经心姐的脸斑，并无人与我体己或是...抱抱。】
【故而不知怎得把持，两臂一抬，四兽麒麟的妆花袍下便漏出了个不设防的肚皮，呼呼地红粉起来。】
你这是问斩的罪过，还...还敢叫别人听？
【睫毛潞潞地一眨，戳破了几袋注满的泪包。一经划过被他挼疼的腮帮，掉得却默默。只洇重一块枕上的蝠纹，便不好意思地止住了。】
你放尊重些，我自然对你好，罩着你玩。
【哪有大丈夫这样又酸又异乎俗礼的，怪不洒脱。腰身在他掌心里不自在地挪了挪，喉咙咕噜一声，似落露井里的一块瓤肉。】
你不松开我，怎么抱你？

押在掌下的活鱼儿卸了劲，腕底也松下来，放这尾滑腻的红鲤摇着鳍，咕噜一声，游归海里。那红鲤的尾巴拨剌着溅起水花，还濡了他的喉嗓，噎着一块糖糕似的。
松手是应了，却只松了一些些，似个警觉的猎人，但听风吹草动，就要紧张。所幸他只是拧了拧腰，圆圆的小肚轻轻地擦过手心，又匿进衣袍里。
抱人在怀，下巴挨着他的耳朵贴了贴，眼跃泽光地再叫他两声。
“阿寿、阿寿——”
他没出声，我仍吃吃地笑着，合目睡去。
任夜鹊吱喳，灯芯迸花，噼啪一声，仅是脑袋往人颈边挨着，向里埋一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