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下了大雨。房顶像粥铺老板娘手里的勺子,漏,颤颤巍巍地落下去年秋天的枯叶、淅淅沥沥地滴着水珠。人们蜂拥进仅有几间不漏雨的房子,又欢天喜地在土炕上挤作一团。笋姐儿手脚慢,扒上炕沿儿的时候,七哥用谷壳儿给她装的小枕头已经被吴花儿踹到了脚底下。她手脚并用地爬过吴花儿的肚皮,又拨开小南姐姐的胳膊,把枕头数过来紧紧抱在怀里,呜咽着哭起来】
枕头漏了……漏了……我的毛耗子呢,孙奶奶给我做的毛耗子呢
【吴花儿和小南姐姐都说没看见她那个手绢做的耗子,别的人也不理她,笋姐儿拖着鼻涕和枕头,一抽一抽地跑出了门。杂院的廊沿没有几块好砖,像宋艳艳自己用果刀剃的头发帘,狗啃的一样——宋艳艳原先是在一个昆曲班子里唱的,后来生病被赶出来——笋姐儿坐在廊边的台阶上,明晃晃的月光透过狗啃帘落在她的膝盖上,像个笑着的嘴巴。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枕头湿了,裤腿儿也湿了,手上都沾着水。吴花儿她们根本没占着什么好地方,还要在那儿睡一夜呢!想到这儿,她又不那么难过了,用手指沾了沾枕头上的雨水,在灰土地上划拉】
【笋姐儿没有姓氏,是个野孩子。再小一点时,她连名字都没有,有一次和一排黄竹竿子站在一起,就被呼来喝去的叫做“笋”。她想,要不跟着七哥姓吧,七哥对她们最好了,跟着他姓,他就能管自己一辈子吃穿。但是七哥姓什么呢?他从没说过,听小糊涂说,七哥家里本来有六个姐姐,荒年死的死、散的散,他不愿意提家里的事,只让大家叫他七哥。七哥不要她,跟着孙奶奶姓也行,孙奶奶没有孩子,自己的女儿叫拍花子的拉走了,她可喜欢笋姐儿。想着想着,笋姐儿在地上画了两笔,她当然不认识字,就胡乱把一个十字当成“孙”】
【如果她是孙奶奶的孩子,那一定能再要一只毛耗子了,可是孙奶奶做不了工,自己还吃不饱饭呢,这么看来,还是陈全哥好。陈全不像七哥,笋姐儿跟他是没有在土地公公面前结拜过的,但是他让大家都叫他哥,不然就会挨打。人家是正经有爹、有娘的,还有一个嫁人了的姐姐,可是大家都没见过。陈全家有自己的一间屋,雨天不用睡冷炕,平时也不挨饿,他有一次和笋姐儿说,等他爹的买卖做大了就把她接去。不过笋姐儿得给他当丫鬟,每天做饭刷锅,还得伺候陈衙内洗脚。其实当丫鬟也没什么不好的,做饭笋姐儿也会,只要有饭,但是陈全说这些的时候牙齿咯吱咯吱地响,好像很生气】
【上个月,有两位走错路的小姐跑到胡同里来了,跟来八九个膀大腰圆的伙计,在胡同里吆五喝六的。听挑鱼的乔叔说,那叫清道,他在通州码头见过皇上下船,那时候就是这个阵仗。那些伙计们把人都哄到院子里去,命令他们关紧门,又往地上泼水,忙活完了,才发现躲在角落的几个小娃娃,里面就有笋姐儿。眼见小姐们要驾到,他们只好拉过一卷竹席,贴着孩子们的身子围起来,快把他们摁进墙里去了。一起的小糊涂更惨,他连竹席都赶不上,被扔进了大水缸。被人挤在路边,笋姐儿也觉得没什么,她能吃苦,况且,这么折腾一下就能看仙女,还是很划算的。她跟着孙奶奶编过竹席子,也知道怎么把它挖出一个小洞,从洞里看见了小姐们的裙子、鞋子,还听见她们笑嘻嘻的说话。她们穿的是什么,笋姐儿不懂,说的什么话,笋姐儿也不懂,反正就是羡慕。更巧的是,笋姐儿听见了其中一个仙女姓石,她用一个圈代表自己的新姓氏,画得正入神,肩膀上忽然挨了重重的一脚,把她踢得坐在地上了】
哎呀!
【她下意识地叫出声来,吓得全身发抖,还没干透的眼泪从睫毛上刷刷地落下来,头也不敢抬。是谁……为什么踢她……是不是不小心的……笋姐儿全都不知道,只晓得一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明明是她被人踢了一脚啊!笋姐儿委屈,但是不敢说,万一来的是陈全,是锹杠,是吴花儿她们,非得把她骂一顿不可。她不敢抬头,抱紧了手里的枕头,被她的下巴颏儿一压,谷壳儿争先恐后的从破洞里溜出来,哗啦啦落了一地,她的身子也蜷得更紧了,乌乌地胡说八道】对不起,我撞着您的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