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一碗缀着糖渍红樱桃的冰酪，伏在桌沿边，满意地小声打了一个嗝。快到要午睡的时刻，困意即将如期而至，但偏瞧见一个熟悉身影，正在水畔站成一枝晚春的花。】
【登时精神百倍，小银勺往碗里一掷，便风风火火跑去找她，发间、腕间、腰间的真珠与金坠子叮当响了一路。翻身爬上溪边嶙峋的绿英石，踩着那小小峰峦，未至人前，先神气十足、亦娇气十足地唤。】
葵——姑——姑！【人随末字一块儿铿锵落定，跳到她眼前，一双手已伸出来，牢牢拉住衣摆，想念是最奇效的鱼鳔胶，把我黏在她身上。】我好久没有看到你啦！
【撅起嘴，却不似埋怨，只是仰头好奇地。】你忙着玩什么呀？

【依旧是熟悉的一百二十八步，两尊熟悉的石狮子依旧静静伫立在朱门前，心头却是五味杂陈。我业有很久未来过沈府，自与沈道凭置气后。这一次若不是受道愈表哥的邀请，要为贤龄贺生，决计是不再登门的。为赴此宴，挑好了一件水蓝色的衣裳，朱钗玳瑁齐齐佩戴完毕——如此盛装是为了贤龄，与沈道凭没有半分瓜葛。我同我自己说。】
【道愈表哥这次席面铺得盛大，登门的世家不少，来往照面间都是我不熟悉的人，是以我形单影只地站在莲池边。粗粗扫过一眼，那尾红鲤好像胖了不少，总算没辜负我过去同沈道凭的细心照顾。——怎么又有他。不免有些忿忿不平地将鱼食扔进池中，蓦得听见一声稚嫩的呼喊，柔荑随之一抖。】
【甫一低头，果然看见沈贤龄。和她的视线相对，微微蹲下身子，勾了勾她的鼻梁，毫不客气地说道。】
小贤龄，你又长胖咯！

【葵姑姑这声招呼里的毁誉褒贬应是很明白的，然而熏风太软太馥郁，送进耳朵里时，又是一派愉快甜蜜，小手从柔净的蓝绸子上撤退，一叉腰。】
当然啦！小膳房端出来的，我都有好好吃掉哦。
【那是爹爹充沛的慈心，和娘亲无微不至的关切，养出我此际脸颊鼓鼓，白里透红，像一颗半熟的圆桃。不过，容我再问一问她，头一歪。】
不好吗？【心虚是很短暂的，对“窈窕”“玲珑”的向往距我还有两千余个日夜之遥。】葵姑姑该不会没有背过，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摇头晃脑（自然是趴在书院窗台上学来的啦）、抑扬顿挫地颂予她听，灿烂天光下，一双眼瞳照成晶莹的茶色，嘴角和小尾巴一同翘起来。】

你俩好像在照镜子

【立于我身前的小贤龄肤色雪白，还有一张红嘟嘟的嘴唇，不点而朱，就如晶亮的米粒上沾染了一点迷人的胭脂红一般。即便是以待小女孩的眼光来看，她也是长得极好看的。心中虽如此想着，面上却绝不肯迁就她。将手负在身后，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一本正经地说道。】
当然不行。都说侄女肖姑，别人若是以为我也同你一般，怎么办？【我还不曾忘记，今日是她的生辰。是以伸手揉了揉她细碎的额发，在嘴角抿开了温温的笑意，赓续】姑姑不逗你啦——小贤龄，生辰快乐！
【我想这句话今日她一定听过很多次。今日盛大的宴会昭示了眼前这个小姑娘是被怎样的宠爱呵护养成。这份宠爱里有我的一份，自是也有其他人的。看着她的眼睛，微笑地询问。】
好啦，让你炫耀一下。跟姑姑说一说，今日可收到了哪些人的贺礼呢，你的那些叔叔伯伯可有送？【譬如时常同我一起给你带糖炒栗子的三伯。】

那多好呀，大家看了都知道，葵姑姑是我的姑姑。
【毫不介意地说，又挨上去，在她裙边开成一朵矮矮的向阳花，她们一本正经也好，捧腹大笑也好，我总能接收到润物而无声的爱，这是长辈们和沈贤龄共同修炼的魔法。被揉揉头，小狗一样摇着脑袋，眯起杏仁眼笑了，半张脸埋进蓝色的褶皱里，仿佛害羞了，又仿佛仅想紧紧抱住她。】
谢谢姑姑。【至于我的生辰礼物，很有些话可说，不得不再度腾出双手，好去比划包裹之巨，远方的馈赠总最先到达，片得薄薄的，在碧粳米饭上蒸出甜咸参半的浓香，直渗进饭焦里。】
唔，七叔叔寄给我了一大包红肠、一大罐蜂蜜，三伯伯……【倏忽发现，我好像忘了什么，贺礼巡展到此为止。】葵姑姑，你还没有回答我呢，你都去做什么啦！

【任由她学小白一般钻入我的怀中，亦乐意为她奉上真心的怀抱。杭津小葵待人总是如此，贴心且温柔，是真正地如父母取的名讳一般，长成一朵俏丽的向阳花。然而向阳花也结出了黑黝黝的葵花籽，如我此刻细密的心事一般。留神听着她的碎碎念，七叔叔，红肠，蜂蜜...一到三伯伯那她就骤然卡壳。嗯？怎么不继续说下去了。】
【有些焦灼地瞥了她一眼，却发现小姑娘的心绪分明被其他的事情牵引过去了。面对她的发问，愣了愣神，实在犹豫该如何回答她。难道要我直接说，因为我同你三伯伯置气了，她大约也听不懂罢。是以佯作惊讶地说着】
怎么啦，难道是你三伯伯没给你备贺礼吗？他从前还带糖炒栗子给你呢。
【乌溜溜的眼珠转了转，倏然灵机一动，徐徐善诱】你想知道我做甚么去了吗？那你先告诉我，最近...【有些语塞，芙蓉面悄然染上一缕醺红，故作不经意地问道】最近三伯伯都在做什么呀！

【我还太小，虽能察觉她的发怔，却不懂瞬息间百转的情思，比蛛网更细，比糖浆更黏。一时猜不出她弦外的真意，独独晓得，不能教她以为三伯伯很坏，头摇成拨浪鼓，珠串儿随之奏出短歌，为一份清白抗辩。】
不是！三伯伯很好的，才不会忘记呢！
【好奇怪，伯父的行踪与她有甚么干系，难道她又想约着伯伯一道儿，去为我买糖炒栗子吗？枫叶还没有黄呢。但犹豫了片刻，仍与她成交，和盘托出我不多的所知。】嗯……三伯伯最近很忙的，我经常见不到他，听爹爹说，他当上了步、【什么来着，和不准笑很像的那个！】步军校，要保护好多好多人呢，所以没办法总和我玩儿。
【流露出一点崇拜，我好想摸一摸兵营里的长枪，又为英雄的落寞一耷眉。】我还听说，因为白禅伯伯不肯守城门了，他正伤心呢。

【委实有些难为情，我已沦落到这个地步，竟要借贤龄的口来探听沈道凭的近况，可这分明要怪沈道凭本人。忿忿不平地想着此事，神思有些游移。小女孩的碎碎念轻轻浅浅，却也如画卷一般将那人的境况一览无遗地铺开。哦，原来他晋了官职，难怪没有时候顾及我。白禅伯伯，又是哪位。哦，是我给他送午膳时旁边眼巴巴看着的那位罢。倏然意识到，原来我与沈道凭的生活竟已联系得如此紧密，他身边的人我都已眼熟。那他怎么就舍得如此疏远我呢。想到此，又不免气鼓鼓。】
【睨了沈贤龄一眼，奇怪，她怎么垂头丧气得。伸手去抚平她眉眼间的褶皱，压低了声量，如做///贼一般，再添上一句询问。】
你再回答姑姑一个问题，我这些日子没来沈府，三伯伯可有提过我？

【不开心仿佛是一种气味，无色无形，却能教人莫名其妙地感知到，譬如现下的我，就嗅到了满园欢乐里的一缕不寻常。葵姑姑和我在一起时常是很快乐的，记得她与三伯伯给我买来糖炒栗子那一回，隔着一条街、袅袅白气和往来路人的瓜皮小帽，我都能看到她的笑容。与此同时，还发现一重不公平，轻一甩肩膀。】
怎么又要我回答……【小嘴一扁，如实相告。】没有。
【向她抱怨，抱怨的是甚么又不很明晰，或许是公务、友人的缺席，再或一张和葵姑姑有关的底牌。】三伯伯都不爱说话了。【突然顿住了，重抬起头，从迟钝中醒悟。】你怎么不自己去问三伯伯呀，你们不是很要好吗？
【我沈贤龄是真正的行动派，一把拉住她的手。】刚刚还看到他，我带你去好了。

【——三伯伯都不爱说话了。】
【倘若不是她只有六岁，我都要怀疑她是否在故意诓骗我了，否则怎么每一个字都戳到了我的痛脚上，一字一句的诘问使我根本无力还击。该如何与眼前的小女孩说呢，说因为我中意沈道凭，他却根本不在意我；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沈贤龄还那么小，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伸伸手自然会有爹爹娘亲为她将喜爱的东西全数奉上，她根本不会明白总有一些东西，你永远得不到。】
【正在恍惚之际，蓦得被她的手抓住，紧接着下一刻就被她的话打得神魂分离。我才不去见沈道凭呢。】
呃，不了不了。我忽然想起来，小贤龄，我该去见你母亲的。
【杭津小葵鲜少有这样落魄的时刻，几乎是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