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壁下生一丛玫瑰圃。瑰瑛的微苦被曦光磨成温热的香澜，翡树微张的臂翼下，数名奚女正躲在沁凉的芳盖里，无拘地吐纳玫瑰的香馈。】
“你们看见玫瑰， 便说美丽，可见到玫瑰圃里的蛇？别说恶心——玫瑰与蛇，本是亲密的友人，夜里蛇有红扑扑的脸，玫瑰有盈盈鳞片。”
“小格格说甚么？”
【抱着生宣的稚女并不期望婢子听懂，折一枝尾春与新夏生育的艳蛇，循着模糊的光迹，便已徐徐踏入质姑姑的小苑。蹜蹜跫音，仿佛小兽悄然猫近，瑰色漫上窗口，带着光下熠熠的“鳞”刺。】
“质姑姑，枢来为你绘像了。”

（算盘动静忒响亮又忒殊异，满怀浪漫情愫的风郎君挑起金梧门帘，闻之而怔，愣在原地。歇在堂屋一隅的琴先生正捋着胡须观赫十格格打算盘，见状热情邀它——“稀客稀客，小郎君进屋来坐——嗨呀，别见怪，这算盘珠儿琳琅作响，听得久了倒觉胜过丝竹动听。”）
（见它不动，琴先生嘀咕两声少见多怪，极快地，便有另一位女客上门分它心神了。）
（小玉枢携一襟暖阳跨进门槛，霎时将老先生心肝也融，抛开立在门边的风不顾，将女郎迎为座上宾，恨不能亲个夺下粉衫丫鬟手里的茶壶，替其斟茶一盏， 共赏这独属金梧的独特乐声。）
小玉枢，你来得比我所料早了些。（算盘声暂休。）我还有一页账没算完呢。

【半夜灯台倦倦地打了个长呵欠，把焰苗尖掐得细长。它必然觉得蜡烛已经太过超前地劳作，即使燃至此刻，垂颈理账的兰彦也没有分毫歇息的意欲，偏偏高气肃清，琅光盛明，唯有这只灯台，受命呵护金梧主人的眼睛。】
“不妨事，我正想姑姑应当作什么姿势，眼下垂首拨弄算盘，也算得小意趣——”
【那枝瑰英被轻轻放于算盘身侧，朱红自垂，似乎已不耐，急欲跃到姑母累作漆山的雾髻。坐于大案前，宣笔皆备，彤管舐饱了墨，却停了许久。在秦先生悉心的教导里，绘像的初笔往往最重，乃昆仑之脊，灞水之脉。“嗒嗒”，算珠在玉貅姑母的纤珪下律动，仿佛一调商音雅乐。】
【一时内阁无话，我似入迷地捕捉算珠的声响，直至提笔半面，鬼使神差地先落笔一个金算盘，而后得意，支颐漫想……】

（算珠静默，室中除却熏香仗着体态轻盈袅袅腾空却不出声响，其余陈设、连带室中丫鬟婆子一道，早叫斗围监封住了嘴，不得出声。那把脆嗓便毫不意外地跳脱出来，声先示人，比春日打在玉牖上的灵润的少了一丝缠绵，又比平日串珠顽的空心白玉粒多了些稳重。）
小玉枢愈发知礼，上门造访还知给主人带东西来。
（那抹朱色远比艳俗外形所展现出的样子可靠的多，此时化作柔荑一只，将一直以发顶堆云识人的房间主人下巴颏一抬，终于露出正脸儿来：是同嗓音十成十相般配的娇俏面容，此时戏谑的笑，分明是差不多的年纪，却仗辈分压人，调笑不断。）
收人手软，我只好……（垂首拈花，却发现其冠所指一处记录可疑至极。）嗳？难道我算错了数？（霎时顾不得眼前女侄，算盘一抬、诸数皆清，复埋头苦算，还不忘接下她话中梯。）
那就容我再算一笔……就一笔！若是这些可恶的婆子当真有欺瞒之心，我非将她们撵出去才罢休。

“方才路经花圃，想玫瑰伴您一同入画。”
【连自己也未曾觉察地模糊了声线，阖上眸时仿佛身处在暗沉沉的子夜中，还要多谢善解人意的帷幔，替我遮去过于刺目的辉明。笔下仍在缓勾，蝶睫在面容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那些清脆的珠响还在，我一心想要梦见那位江州司马，请他来赏鉴金梧里的“大珠小珠落玉盘”。】
【“那就容我再算一笔……就一笔！”，姑母的声籁遥远得好似潮汐，在潮涨的困意里，声音退去。】
“嗯嗯……”【像极了敷衍的语气。不知何时丢了笔，我果真梦见了白乐天，髭须下喃喃道“枫叶荻花秋瑟瑟”，我抬首望去，半遮面的美人未抱琵琶，而是灿灿金边算盘……！】
“唔！”
【倏而醒过来，发觉姑母正弯着月弓眉打量自己。】

（玫郎君倾尽所能赢了这场与珠统的较量，将金梧主人自账纸间唤回，好投入到另场文墨之约里。满以为自己要功成身退，却不知回程时信手一背，又犯了大错。）
（谁能想到账本子原是狐媚子呢，必要让君主早朝不得起，设下连环计。一笔接一笔地算完，恨恨发出一声嗬，近来额娘将二三嫁妆铺子的营生交与我练手，那些账房果然起了小心思。）
等明天……（念念有词地抬首，才发现小侄不知何时托着腮发起了怔，与青瓷斛一道化成闺中景。）
（近前去看，伸手点了眼前宣纸，声音有些古怪地开了口，远山黛的尖尖儿时颦时翘，两座小峦无所适从，只能攀着眉骨来回折腾，引得靥上江山尽数陪它翻江倒海。唇角抿、鼻纹皱，似笑似恼。）
与我一道入画的玫瑰呢？

【掌心渐渐漫上夏的湿润来，嗓中干干，的确是才醒来才会有的窘然。瞳光流过姑姑捱得极近的眉舟，一路南下，清波推到眸潭里，靠岸了，溅出珍珠色泽的探询神情来。她冁容一见，自己好似夏日里将手伸进凉凉溪流里，醒得清爽又突然。】
“我画了，”【垂颈一顾，是画了，但没全画，一把金算盘，一瓣儿孤零零的玫色，我究竟憩了多久？懊恼地把脸埋入掌中，解释道。】“您拨算盘的声响忒好听了些，我今儿早起，没料睡了过去……”
【府中大概唯有乐貅姑姑对那些账目如此有兴致，便是闺中无聊，也可用珠算解闷。我喜欢这样有着小爱好的姑姑，这使得原本碍于辈分的相处无形中趋于亲昵与平常。】

（书画本是一桩极其风雅的故事，恰是风也和、日也丽，青袍书生将囊中羞涩事暂且一放，借竹腰做毫锥，裁林风为方絮，疾笔出，绘与方寸间的是游龙、是灵蛇，总归已非凡物。有过路子期同赏甚好，如若没有，那只要楮先生和中书君伴其幽栖，也能效仿苏子瞻宋时遗风，但这雅事一旦进了兰闺——）
（楮先生雕兰琢梅，中书君也扭捏穿上镂花衣，脂粉气息熏走了苏仙人，只留下女学里画皮画虎难画骨的小姊妹相互指点攀比。但今日嘛，这脂粉气里又多了一点微妙庸意，勉强称一声雅俗共赏，因纸上绘的是一只金灿灿的算盘哩。）
这是玉枢给姑姑画的小像？（越看越觉兴味十足，抚掌大笑，点出身旁神态怪异的丫鬟，纵然机敏如她，此时也有些不知该劝该夸……）去去去，将西墙上那张山水揭了，裱好此画替之。
那唐卿绘的再高明，哪有这把小算盘合我心意？这可不就是我本人嘛！（小丫鬟由是不再犹疑，响亮亮地应了一声，将枢格格好生夸了一番，领命而去，而我留中，没忘记各有分赏。）
前两天阿玛猎了只狍，今日晚膳在我这儿吃，好犒劳犒劳你这双手——（又睇那只玫瑰，掩了唇笑。）找个白琉璃瓶将这花养起来，它也是功臣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