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翘•原创】暖阳依旧（短篇）

　　“钟立文，你现在涉嫌触犯放债人条例，要正式拘捕你，你可以不说话，但你所说的话将来会作为呈堂证供。”
　　被按在微凉的桌面上，头顶一个不算陌生的声音响起，义正辞严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而后清脆的两声轻响，双手反剪着被手铐控制，动弹不得。他松了一口气般不再挣扎，任由对方将他从桌上拽起，分神地回想起已有近一年时间没见到李柏翘。
　　一年以前，同样是放贷案件，钟立文已经不记得当时李柏翘追了他多少条街，直逼得他从天桥上往下跳。那时候他还是初为卧底的进兴底层古惑仔钟立文，对方也还只是PC66341李柏翘，现在，升为IP的李sir再度对身为进兴高层的他造成威胁。他亦没有想到一年后两人的初次重逢，就是如此地针锋相对。
　　这次被捕属于计划之内，目的是要掩护在六楼撤走资料的Laughing的安全，只要他和Laughing配合得当、将犯罪资料及时转移，钟立文有十足的信心保证自己能平安从警局出来。他算准了这位新晋的O记督察会咬住他不放，在社团底端摸爬滚打，一年的卧底生涯让他的谋略增长不少，曾经PTS学习的知识反过头来对抗警察，无形中竟成为一件最有力武器。
　　只是，有心理准备，并不意味着心理可以接受。
　　香港初春的阳光斜斜铺进来，带点柔，在办公室巨大的窗棂间投下碎光的足迹。白色的帘布因其剧烈的拘捕动作仍在摇曳，晃荡间像一个不甚真实的幻境。身后之人一手压住钟立文右肩，一手握着他的左臂，干脆而不带一点商量余地地封锁住“犯人”所有可能的反抗。
　　“泉叔，在xx大楼抓到疑犯钟立文，请立即过来载我们回警局……对，大概一刻钟车程，楼下等你。”
　　熟悉的名字从对方嘴里蹦出来，钟立文的心情短暂黯了黯，那些原先天天念叨、顺嘴到不行的名字，在他卧底之后就像被打上了禁忌。稍微回想一下，他似乎连“柏翘”这两个字都很久没说起过了。面对江世孝或者Laughing，“李柏翘”三字全名，冷冰冰毫无温度；面对他本人，“李sir”生疏又讽刺，凶巴巴好像在说“要不是怕被告袭警我一定揍你一顿”，哪怕这并非他本心。
　　身后一股向前的推力传来，钟立文顺势向前走去。居然真的会有这样的一天，悲凉的想法无法控制地冒出来，他，钟立文，被自己最好的朋友李柏翘亲手铐住，押回警局。逮捕技术是一起学的，警署是一起工作的，他们联手抓住不知道多少罪犯，现在，居然真的要他扮演这个罪犯的角色，坐在三角桌的另一头，接受同事盘问……
　　“真没想到boss会答应放我们工作日去happy hour！”
　　“对呀对呀，我完全没有想到，早知道今天穿一条漂亮点的裙子来上班了……”
　　电梯间的噪杂打断了钟立文飘飞的思绪。是隔壁广告公司的员工，男男女女六七个人，像是出去聚餐。钟立文完全没有多想，准备走到电梯间和这群人一起等电梯下楼。
　　一股力量控制住他的走动，身后的李柏翘强势地用力拧着他右肩，他别无选择地被对方往楼梯间里带。
　　没必要这么防着他吧，钟立文忿忿地想，且不说他双手被铐根本没什么攻击性，怎么说他也是和李柏翘一起当过警察的人，居然这么不信任他，难道他真会因为想逃跑而伤害到无辜人吗？
　　没有双手做平衡，下楼的路其实不太好走，好在柏翘并没有赶着他走的意思。慢慢地，慢慢地前行，空洞的脚步在水泥阶上弹奏出单调的乐章，没有人出声，静寂得好似传声空谷。一圈圈盘桓，一层层走下去，时间好像就这样慢了起来，淡淡地笼着一层日华。

　　心好像也就这样静了下来，不再去想接下去可能遇到的场面，钟立文深深呼吸一口。熟悉的力量仍然按在右肩，对方挂在胸前的警官证因下楼梯动作不疾不徐地蹭着他后背，似有似无，让他的心似乎跟着被挠了一下。
　　他是想见李柏翘的。虽然在他决定引开警察注意力来掩护Laughing起他就知道会有人跟着他，但他没法确定这个人到底是谁。在一楼的电梯口，他侧过头看着黑漆漆的监控摄像头，像是透过那里与熟悉的人对望。一种强烈的直觉涌上心头，期望让他血液都沸腾起来——既然注定要上演“被捕”的戏码，不如就让柏翘亲手来抓他。
　　他也想再见见原来的同事，再坐泉叔的车，再去曾经工作的警署逛逛，尽管此刻自己的身份完全不同，甚至在表面上，他已经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
　　七层楼的距离不一会儿便走完了。钟立文仍是默默向安全门外走，准备到外边等泉叔。虽然从泉叔原先的位置过来大概一刻钟车程，没这么快赶到，但与其让柏翘押着他走，倒不如他自己主动些。
　　出乎意料，身后那人却按住了他的动作，逼他停在原地。
　　走在前面的缘故，钟立文没办法转头看李柏翘的表情。从喉咙轻轻挤出一个疑问语气表示奇怪，耳畔却传来了之前那群广告公司员工有说有笑的声音——他们从电梯上下来了。
　　一个念头猛然闪过脑海。之前不让他上电梯倒有可能是怕空间太狭小钟立文会伤害到群众，但在大厅里仅仅只是同路却还刻意带他错开就很不合理。身手了得的O记督察何必怕他一个双手被铐着的人，空间足够也完全不用担心钟立文能够在被制服前伤害到其他人，那李柏翘这样做的原因只能是……
　　像是暖流拥入海湾，柔和的海风迎面拂过，带起温湿的浪花。钟立文突然想明白了，他这个好友虽然做事循规蹈矩不懂变通、行为也不难预测，但此刻却带给了他出乎意料的感动。
　　他在维护他的尊严。
　　没有人愿意被人看到自己被警察铐着押到车上，古惑仔同样是人，有七情六欲也晓人之常情，更何况，这是钟立文，那么好强那么上进的钟立文。
　　泉叔的车至少还有七八分钟才能到，李柏翘像是不打算走出去了。他们就在一楼干净洁白的楼梯间里等待，安全门是关着的，两个人停留在这个不算宽敞的空间里，没有人说一句话。空气好像在这里顿了一顿，连阳光的流转都慢下来，细小的尘埃轻轻浮动，宛若升华在这片空气里，连呼吸都显得多余。
　　李柏翘依然维持原先的姿势钳制住他，直到彼此都静下来不再动作的这一刻钟立文才发现，那只按住他肩膀的手，在极其轻微地颤抖。
　　是担心，是心痛，还是害怕？
　　担心他钟立文的安危？痛心他的堕落？还是害怕在那个李柏翘无法预测到的未来，他可能会面对的惩罚？
　　安静发酵着心底的隐隐情愫，钟立文只觉得胸口闷到发慌，令人窒息的静默张开，如一张密密的网笼罩住两人。有什么声音在心底咆哮，却不发出一丝声响。
　　长期压抑着的苦涩像被李柏翘微不可查的颤抖彻底激发出来，这种渴望如火山一般喷泄而出。有那么一刻，话已经到了嘴边，让钟立文想要不管不顾地喊出来：其实我没变，我真的没有变。
　　但他不能说，什么都不能说。
　　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作，整个空间像是被按了暂停键一样。阒静将他心底的冲动放大，吞噬掉所有感官，只剩最后一丝理智勉力维系。
　　在进兴底层摸爬滚打，喝酒喝到胃痉挛，打架打成一身伤，但这一刻钟立文恍然觉得，一年以来所有的艰辛苦楚，都不及此刻的万分之一。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卧底任务被称为警队最困难的挑战，没有之一，并不是因为黑社会有多么可怖，而是在决心放弃掉亲情、爱情、友情之后再度面对曾经的手足，那样深切的无力感，几乎令他窒息。
　　楼梯间的空间过于狭小，几乎没有距离埋藏自己的心绪，呼吸交错，连彼此的心跳都可以听见。难耐的痛苦酝酿着风雨欲来的紧迫，他能感受到李柏翘的悲伤，亦能听见自己心底那个愈来愈大的声音鼓噪而进：告诉他吧钟立文，这里没有第三个人，柏翘会替你保守秘密的。告诉他吧钟立文，告诉他你是卧底，不要让两个人再痛苦下去了。
　　静止下来的时候，时间能被无限拉长。钟立文第一次发现，原来七八分钟可以像一个世纪那般漫长。他像一个被迫受刑的罪犯，感受着心里胶着的折磨。没有血淋淋的疼痛，却像纤细的针尖一点点刺进他的血肉，痛不致命，却让他难以承受。

　　如果可以的话，他很想伸手拍拍李柏翘的肩膀，给对方一个完全属于男人的有力的安慰，可他双手被制，一切动作都是枉然。钟立文唯一能做的只有庆幸，庆幸他走在前面，至少，他不用面对着好朋友的那张脸。很久以后钟立文有些后怕地回想起现在这一刻，他在想如果当时他回过头，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据柏翘所说的“关切多过心痛”，也许他真的会不管不顾地全部说出来。
　　不过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唯有静寂。几分钟之后，李柏翘收到了泉叔的电话，这位公平正义的O记督察押着钟立文离开了楼梯间，走向了泉叔宝蓝色的轿车。
　　站在车边等李柏翘帮他拉开车门的一刹那，钟立文向远处望去，原本明灭不定的天空已完全放晴。早春的阳光里温暖堪堪盖过余寒，热切地扑向繁忙的香港，大片大片的光洒下来，带着一股春天独有的浅淡芬芳，天地万物都像被镀上一层金，柔化了棱角，掏空了悲哀。
　　记忆的某个角落像是被照亮，与现实交织的一刻，钟立文想起了曾经的香港警察训练学校。PTS的天空似乎永远只有艳阳高照，处处同他们作对一般，任有时候想要偷懒的他们偷偷求雨多少次都仍是晴空万里。曾经的钟立文和李柏翘就在这片阳光里，从最初的冤家路窄变得惺惺相惜，一起熬过二十七周的训练，一起对抗B班的挑衅，一起毕业，一起……与大李sir诀别。
　　心钝钝地疼了一下，或许在李柏翘心里，他早就不是从前那个钟立文了。从前的快乐也许在李柏翘眼中早就成为了满地碎片，而他，明明说一句话就能改变对方的想法，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钟立文缓缓闭上眼睛，用身体感受暖阳的这一刻，带着令他贪恋的回忆的温度。柔光笼下来，悄悄在他纤长的睫毛下打下一片阴影。只有他知道，一切都没有改变。
　　肩膀被不轻不重推搡一下，钟立文睁开双眼，配合地钻进车里。他没有看到李柏翘准备上车的动作缓了一缓，在阳光下深呼吸一口，再进入车内。
　　“泉叔，开车吧。”

　　后来，因为Laughing的得当配合，李柏翘没有搜集到足够指控他的证据，他平安离开了警署。
　　后来，在他生日的后一天，李柏翘拆穿了他的卧底身份。在那片小树林里，当听到肯定与信任的话从对方嘴里说出来时，他承认在他心里，高兴远远多过对未来的担忧。
　　后来，在与江世孝对决的后巷，他身中两枪倒在地上无力反抗，迷蒙之中，他听见了李柏翘与江世孝正面对抗的声音。
　　“柏翘快走，那把枪里没子弹……”
　　他想喊，失血过多的身体却不听使唤，眼皮越来越重，残存的意识一点点被吞噬在冰冷的黑暗中……
***

　　“怎么样，李sir，今天我表现得是不是很英勇？”
　　一切都尘埃落定后，钟立文回到警署进入O记，成为了李柏翘的手下。当然钟立文每次提到这一点，总是心有不甘地反驳“是暂时的”。最近他在积极准备升级试，进兴的卧底经历帮助他很顺利地提名候选人，向来自信满满的他自然早就把之视为囊中之物。为了不让未来肯定会与柏翘平级的自己“留下遗憾”，还暂时位于柏翘手下的钟立文最近没事总爱叫对方“李sir”，带点调侃顽皮的意思，在柏翘看来，更多的是孩子气。
　　“李sir”，明明同样的称呼，在昨日叫起来带着戾气，而在现今，却盛满亲昵。
　　“马马虎虎啦，这是我们O记的平均水平吧。”含着笑意反驳，李柏翘耸耸肩甩开钟立文一旦眉飞色舞说起话来就喜欢揽上他肩膀的手，低头扒了几口盒饭。
　　上午的抓捕工作非常顺利，钟立文以他敏锐的观察力和对古惑仔的充分了解，很快、“很英勇”地抓到疑犯，并拜托泉叔他们将其押送回警署。为了便于下午对目标的连环打击，李柏翘决定和钟立文一同留下继续盯梢。在目标暂时没动静的现下，他们买来了盒饭，在车里尽快解决午餐。
　　“怎么可能……”一边吃一边不满地嘀咕，忽然，钟立文像是猛然想起什么一般抬起头，带着一丝玩味凑近对方，“柏翘，其实我想问很久了，当初你还不知道我是卧底、亲手抓我回警署的那个时候，你当时在想什么啊？”
　　“怎么，你做采访吗？”一抬头对上了钟立文几乎可以称得上“灼灼”的目光，李柏翘颇有威严地用筷子轻敲了敲对方的饭盒，“快点吃，Peggy他们要下午才能赶来，现在就我们两个盯着目标，要是因为聊天耽误了，就是重大失职……”
　　“古惑仔也是人嘛，也要吃午饭的，目标现在一个人在餐厅吃饭，搞不出什么名堂的。喂，柏翘，这个问题我想问好久了，你就顺便答下我呗，李sir？”
　　看着对方那张写满期待的脸越凑越近，李柏翘决定还是不要小看钟立文的固执程度，认命般地放弃抵抗。简单在大脑里搜索了一下钟立文说的那天，李柏翘老老实实回答道：“我在想，为什么你要这样做？为什么阿文会变成这样？”
　　“哇你有没有点人性啊！”钟立文故意夸张地喊道，“我被我自己好兄弟亲手抓回警局，你居然在想这么深奥的问题？当然要想想怎么帮我和上级说好话啦！我好受伤啊……”
　　“不过我记得，那天天气很好，是个大晴天，比今天还要晴朗点。”完全无视钟立文的故作委屈，李柏翘放下筷子，像是陷入回忆。侧过头透过车窗向外看，浮云正好掠过太阳，光线静静闪了一下。
　　他没有发现，钟立文不知何时起收起了玩闹的表情，认真地从驾驶座侧身看着柏翘，听他自顾自讲下去。
　　“我记得，当时把你带到泉叔车上去的时候，正好一片阳光洒下来。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我莫名就想起以前在PTS的时候。似乎PTS永远不会下雨，永远都是像那天一样的大晴天。”流畅的侧脸弧线深深映在钟立文的瞳孔中，李柏翘毫无察觉，他轻轻笑了一笑，用带点调侃的语气接着说，“其实当时我不知道你是卧底，但那一刻也不知道为什么，阳光照在我身上的时候，我觉得好像一切都没变，我还是我，你也还是你，就像当初还在PTS的那个样子。”
　　平静的，温和的，真挚的。柏翘的话一句句进入耳中，心间似乎也跟着一点点亮起。一向慵懒的目光眨出熠熠光泽，眼眸中仅剩下面前那人精致的五官，带着浅笑，背景是窗外炽烈的阳光，像一副亘久的画。他收藏这件画作已经很多很多年，却从没一刻像这个瞬间一样，让他觉得宛若惊喜。
　　天气刚刚好，车里的温度刚刚好，柏翘的话刚刚好。钟立文不算是信天命之人，哪怕是掷Laughing留下的硬币，他最终都为救悠悠放弃天意，但此刻的他却觉得，一切都是上天安排好的。误打误撞进入PTS，磕磕绊绊完成卧底任务，都是为了遇上他这一辈子最好的朋友，都是为了见证这一刻这样的柏翘，这样哪怕站在对立面却仍能在同一片阳光下心有灵犀、永远都能并肩作战的柏翘。
　　河流拥入大海，落叶归于尘土。他们好像走了很久很久，但其实，他们仍可以是最初的李柏翘和钟立文。哪怕在黑白未明的末日，只要一片暖阳，他们依旧是他们。
　　“柏翘。”
　　“嗯？”
　　“我突然发觉，你今天特别靓。”钟立文淡淡地笑笑，露出了酒窝。
　　李柏翘用“你没病吧”的眼神回敬了他，往前一看，立即换上了严肃的工作脸：“快！目标从餐厅出来了。阿文，跟着前面那辆的士，车牌是‘LB6833’……”
end.

话外音：
前段时间看完学警系列，还是很萌文翘的。很多人说《学警狙击》的结尾太仓促，但总体上来看，这真的是一部质量不错的警匪片，人物刻画很饱满，能看出很多内心戏。在这一集的后半段，有一个钟立文以“幸运王子”身份网上和悠悠聊天的场景，钟立文说，他真的很想告诉他原来的同事，他真的没有变。脑洞就是从这里迸发出来的，我想，如果真的把这时候的心理活动补写出来，我的理解下，或许就是这样吧。
感谢看到这里的您。

写得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