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岁岁长相见 ]
宝穗，礼王湛冬长女，诞自乾宁十三年花朝，宝庆福晋沈氏出。沈妃尝以戏言：“日后聘一狸奴曰年年，生一女儿曰岁岁，年年有鱼，岁岁平安”，遂引乳名岁岁。
穗逢春生哮，不胜香花，王称：“汝诞日於此，固有象弈二王不相见之谈，华英如是”，以慰藉。既无缘时花，礼王甚宠顾，遂取鸦鹘青、碧霞洗等不数，造花神嵌宝十二屏。另月供珠滴琉璃，绒华点翠，价鬻百金未止。
宝穗是什么做成的？
蜜糖、玫瑰的蕊、少女的小秘密，和所有冬日炉火带来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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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也没有精装修完成）

（早春的京畿虽受寒意侵袭，早市仍兴盛繁忙，坊巷间传出高昂的、此起彼伏的声声叫卖。这火热的声音先传到柏林胡同的王邸，再透过幽深曲折的影壁、游廊传到枕春阁，已是遥遥，变成不闻字句但闻节律的依稀曲音。）
（香橼早已候在门外，只等屋中主人醒了，端来洗漱用具）“大格格睡得可好，福晋那边派人来过，说今儿是格格学习分茶的日子。”
（雪白的鹅蛋脸上还带着几分未睡醒的迷蒙，听到“分茶”两字，识海中好像劈过一道惊亮的闪电，骤然地、全然地清醒过来。睁圆眼睛，终于慢慢在记忆中搜寻出确有这茬儿，两条眉毛拧了拧，为难地）能不能和额娘说，今日不学分茶了呀。我仔细分析过了，要学好分茶，和要我绣出一朵牡丹一样困难。（伸出十根嫩生生的、细瘦的指头，明晃晃地挺在那里）前几日学刺绣时我还扎伤了手呢，手疼，学不了。

（小穗格格装起可怜堪称得心应手，长而翘的睫毛像小扇子，微微颤抖，眼尾再稍稍低垂，就摆出一副“再叫我学就是欺负我”的意思，不知道的还以为真要为难些什么。）
（香橼取过温热的手巾，细细地擦拭过一双纤纤玉手，有意调侃道）“格格，您那手伤还好发现得及时，再晚些伤口都要愈合了。”（又说）“不是您在扬蔼格格的雅集宴上见了几位格格斗茶擂画的情形，回来后和福晋说也想学一学这等风雅事吗。奴婢听说，福晋可是托了几重人情才请到的这位……”
（“义正辞严”地将她的话头截断。）可今日的我已非昨日之我，你家格格岂是那等子争强好胜之人呢。（一边在换窄袖衫子，全不知窗户缝隙竟将此间的话偷偷地递了出去。）

（寅月春正、立春岁首。）
（春雷乍响，同正月初一的炮仗一样，有种身披神谕的趾高气昂，前者催冬神，后者驱年兽，炮仗的脾气要更烈一些，难怪腔膛里装的是火药粉，凡有徘徊迟疑的，便一声接一声地催促，无论如何也要迎新辞旧：）
（年兽藏在屋檐，它便把粉尘扬至中空，躲到门后，它便偕同尉迟恭和秦琼同心捉拿，唯有谷堆是它束手无策的地方，那是农家辛劳一年所得，不好落上污渍，只好托一场雪覆与其上，希冀将恶兽冻个心肠也透，乖乖自投罗网而出。）
（今岁春雷必定是其中最得炮先生真传者，否则昨日怎将雷声自傍午轰至月升？因它惊扰，梦也清净，浅的像是经过三遍苦节君洗礼的龙芽凤草，瞌睡刚爬上软枕就被赶走，纵有月色攀入我窗揽我进怀、替我堵住耳朵，也挡不住雷公掐诀声。）
（好在它终于将冬送走，自己也功成身退，阖京第一只海棠花芽已经悄悄开在我的瑶阶下了。）

（可惜金梧主人黛眉轻垂，眼底被困倦侵占，无知无觉。春风替海棠翻了翻黄历，今日赫十格格的去向又非在府中，只盼料峭春风留一留情面，让它安然无恙待在枝头，等她归来时亲个发现这份春给予的殊荣。）
（海棠花苞眼巴巴看着主人出了门，又问一旁棂窗其人去处，道是城东礼王府，赴一场时辰恰好的春日宴去了。）
（穿堂经廊，来寻宝穗儿，我疑心是昨夜的月塞住了我的耳，使人五感糊涂，否则虚虚实实地，怎听到一位宗室格格态度很有些不端正的陈情？遂清了清喉咙，礼貌叩响琅疏，彬彬有礼地。）
你好，请把封口银结一下——因为我都听到啦！

（厚实的棉门帘儿不仅遮挡外面的料峭春寒，这道脆响的珠玑音曳于朔风中，当它飘落耳鼓时已被吞没了一半，含羞带怯般的。刹时间怔愣了一下，先疑惑地看向香橼，用眼神询问她“不会这位负责传授茶艺的老师这就来了”，又吃惊地想到，这把嗓音是否显得过于年轻了些，并且似乎还微有点儿熟悉呢。）
（随着枕春阁的半扇门咬出“吱呀”嗡声，声音主人的真容渐显露出来，转首偏看去，眨了眨眼，圆而清亮的杏眼慢慢弯成两道小月牙，很是惊喜地。）小貅姐姐（秉着“嘴甜好办事“的心思，小穗格格都只称这些妙龄的单身女郎作”姐姐“）怎的是你来啦。
（又很快地转口）姐姐来得正好！
（此时已经换好了素日里穿的鹅黄小衫，笑盈盈地凑过去，我疑心她是不是自海棠花畔走过，是以身上带着花贵妃般的香味。眼珠骨碌一转，随即分付）香橼，你快快去禀了额娘，就说有”贵客“来了，我得招待客人，今日暂且没空学习分茶啦。
（毫不掩饰语外的松快之意。）小貅姐姐，我想你定不是来教我学什么分茶的，（心里从没将那位传说中教授茶艺的女师与她划上等号，要黏着她坐下，一边在等她们来奉准备好的朝食，托腮笑起来，俏皮地问）但额娘总不会又请了你来，要教我如何拨算盘珠子吧？

（分花拂柳时引路丫鬟在前，靥儿生得雪团团的，却比寒酥有温度的多，哼哈二将般的酒窝驻在颊上、逢人便道万福，唯独一双乌仁极其容易羞涩，弯眉时便寻它不见。老天爷偏疼，赐她一张天生的喜庆面孔，不但守岁时能多讨得几只红封，也能落个专门负责引人的清闲差事。）
（我可不是随口猜测，是礼王府亲口告诉我的：见其经过，道旁松柏摇晃枝叶同她招呼，藏在云亭里的胆小鹂鹒也探出了头，正躲避狂蜂浪蝶侵扰的山石榴伸直腰杆唤她相救。）
（——她目不斜视地走过，惹得娇花芳心碎了一地，这一切俨然是与她极相熟的样子，换做别个整日桎梏与厨房或萧斋的丫鬟，无论松柏还是山石榴大抵都要摆出另一幅面孔相见。）

（恍然的拍了一下额，怪不得人进桂阃如入无人之境，盖因有她一夫当关、王府万夫皆被障了眼。无人与宝穗通风报信，使我有幸闻得一向乖巧的穗格格好一番肺腑之言。）
是我。（少顷屋中有先行小卒抬帘探首，一壁传话与内，一壁迎了出来，其主坐镇屋中，未升军旗，而是擎一张比蜜甜的樱桃口施招而来，我拂一拂衣袖迈入门槛，要与她好生比划一番。）
你这句话呀，只说对了一半。（慢条斯理地。）今日贵府行宴，我不是来教你分茶的，却是来看你分茶的哩。（笑的促狭。）方才宴上宝庆福晋已将你近日所技艺夸得天花也坠，大伙儿都亟不可待要喝宝穗格格这盏茶了。
所以我才主动请缨来请你呀。（昂了昂下巴，指向与我一道来的王府侍女，伊面上表情颇有些微妙。）不信你问她——

（一摇一摆晃荡的两条腿儿缓而停下，巧口蓦地噎上一噎，磕绊问道。）真有这事呀？（清凌凌的杏眸也仿佛萦上一层混沌茫茫的迷雾，把目光投向那位面如皓月的女侍，原来是庭院中负责洒扫迎客的小桃，脸蛋圆圆乎乎的，可不就像满月似的。我盯着她看，不知是想问她“今日府里确有行宴吗”，还是想问“她们是否果真在等着我过去”。）
（但小穗格格想，沈福晋在春宴上“夸得天花乱坠”的绝不会是她的茶技，毕竟还并未开始怎么学呢，沈福晋才不会想看自己的亲亲女儿在众人面前笨手笨脚地献丑哩。难道是绣工，前几月确也缠着额娘要学，可过了新鲜劲儿，后面也只两天晒网三天也不打鱼地囫囵过去。这样一想，竟无一件两件拿得出手的本事，穗格格拧起小山眉，因此又有些发愁。）
（沉浸思忖里，微微抬头，在对面那两汪琥珀色的湖水里看见了三分愁色、七个问号的自己，歪歪颐，那小人儿头上的发髻也跟着往一边偏。小狐狸敏锐地发现了猎人的错误，半眯起眼睛，然后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小貅姐姐，你在骗我，对吧？
（继而变得笃定说。）行宴许是有的，可定无人等着喝岁岁的什么茶。（小手叉腰，嗡声嗡气地）额娘说，骗人是不对的哦。（说话间闻得阵杳杳的足音，使我循声一望，见到香橼端朝食归返，面露笑容）眼下就有一桩比分茶更重要的事——我要先祭一祭我的五脏庙啦！

平白无故的，我唬你作甚？否则哪有做客的独个来主人寝室的道理。
（垫手桌上，托腮望她，耳畔犹是屋外见闻，左耳闻“能不能和额娘说，今日不学分茶了呀”，右耳入“今日的我已非昨日之我，你家格格岂是那等子争强好胜之人”，揉了揉耳廓，想起方才路上所见花草鸟禽，心道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与松柏、鹂鹒亦或山石榴一样，也生了两张面孔哩！）
（雪团丫鬟虽领差已久，却不曾这样长久的停留于大格格兰闺之中，一时被八宝阁上琳琅摆件晃了眼，正是玩心重的年纪，眼睛胶在上头，竟忘了功成身退，使得大格格盯她看了许久，倒将一旁额娘身边的大丫鬟忘却了——将自己修炼成壁上花，也是一项本事。）
（她此时神情甚是微妙，大抵比宝庆福晋更知其女教习内情，如同枝桠比树干更解风雨。伊与我一道观赏完毕小格格表演的变脸绝技，默了一阵便问“不若我替格格道一声身体不爽利，且避过今日再说？”）
（而我睇见端盘而来的丫鬟，见缝插针笑她。）今日赖床了罢？这个时辰才吃朝食哩。王府客人倒比你这主人起得早，都到齐了。

（香橼端来的是平日最喜欢吃的鱼茸花糕，鲢鱼肉磨得又细又碎，裹上米浆调成糕泥，蒸熟后清香细软，趁着刚蒸出炉时吃是最美味的。只不过今日小穗格格起得有些晚了，做好的鱼糕便一直置于笼屉里蒸着，现下还是热乎的。）
（白玉笋尖正探过那白白胖胖的一小圆块，迟疑了片刻）啊…啊？（她这话又使我发迷糊，顿了顿，气氛诡异地哑然了。我细细地端详起她，渴望从她的面容间的表情找出一些什么端倪来，但未果。我先前的笃定只好再次化为了不明确、和未料及的错愕。）
可…（嫩生的唇心被榴齿咬出一排浅浅的齿痕。难道是昨儿夜里，小穗格格不禁要回想昨夜昏黄的烛火，睡前沈福晋总会与她讲故事，是否有什么母女的小话被她遗忘在浓重的困倦里沉沉睡去。眉心结微拢，“可”半晌说不下去，又问）今日春宴都请了谁呀，靖阳、靖庄姑姑都来了么，（眸珠迟疑地一滚）还有舅母、哲柏夫人她们也都来了么？
（越往下问，把小脑袋垂得更低。）
（“不若我替格格道一声身体不爽利，且避过今日再说？”此刻这名侍女的声音是从未听过的动听！推脱称病也比届时人前出糗要好的呀，这样忖度着，小穗格格的鸵鸟精神适时救场，对着那侍女一阵点头，浑然忘了本人方才还说着“骗人是不对的”哩。但想到小貅姐姐还坐在这儿，朝她缓缓露了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低头掰开一块鱼茸花糕，若无其事地小口小口吃起来）这个糕厨房做得可好吃，小貅姐姐，你要不也吃一块尝尝吧？

（金乌适时自窗外投入，似要证明时光已晚，它借窗纱上荔枝云纹绣样形状之便，将撒入屋内的碎阳镂成一只藤、又在其上弯出一朵新生的蕊,俨然是窗外已被辜负半晌的春日模样。）
（将裙摆摊在这块日光织就的毯子上，充耳不闻它的暗示，反倒试图将这春日烙我裙上。这可是再灵巧的绣娘也绣不出的灵气四溢呀！金乌识破我的如意算盘，慢吞吞朝屋西头挪去，打定主意不让我占这便宜。）
（暂不与这吝啬金乌计较，捻起一块糕，笑打趣道。）不如下次还是跟着我学打算盘罢？好歹不会被人推出去在宾客面前表演一回双手拨算统呀！
（——大概……不会吧？我想起宝庆福晋夸赞自家小女时熠熠生辉的面庞，整张面皮都被眼睛里迸出的骄傲情愫点亮，这海口又很有些夸不下去了。）
（好在宝穗格格亦志不在此，遂换了话题，一道谈天吃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