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下雨了。）
（外头阴沉沉的一片，晨起时的晴光已尽被乌霭昏云所噬，天地沉沉一片；偶刮起几阵风，不冷，却似鬼泣灵涕，压得人心里喘不过气，就连小柳兴起时捧来的几枝腊梅，眼下都在瓶儿里震了一震，可怜得很。草草在送来的冬裳图样上勾几笔，将笔一撂，指又舒开活泛。）
走罢。
（因我畏寒手凉，惯是老毛病，小竺业已去瑞蚨祥定了鹿绒暖袖给我，姑娘家向来爱美，也不大喜欢戴手套，暖袖正好儿宽长出一段，再捧个手炉，也不见得有多丑。主仆二人行至半路，聆得一声闷响，暗皱下眉，教夏荔把早备着的伞一打，冬日里下雨，不知道是甚么鬼天气。
雨势渐大，水珠滴滴答答沿着伞脊往下淌，前头是南三所，也如死地般寂静；只有东边一座院儿，门口却画上几道符，笔法稚嫩，一看就知是幼童所为。心生纳罕，正抬步欲往，夏荔却扯住我衣袖，小声说道：奴婢前些日子进宫来，正好路过这儿，听说这儿住的小主子生了一双阴阳眼，可彻视鬼物，与灵通解，咱们还是不去的好。）
（阴阳眼，能见鬼？我瞅瞅她，她也瞅瞅我，下一秒就晓得我要做甚么，但到底没拉住。打挂着“梁甫”这块儿匾的门前一站，着夏荔收伞，叫醒了打瞌睡的小太监。）
听说这儿的小主子生了双不一般的眼睛，我来看看，顺便避雨。

姐姐有伞，为什么要来我屋檐下避雨呢？
（我自檐下归，倾一倾伞，略遮过一棵阶前草。那草生得瘦弱，背光，也无花，枯绿色，似乎已是死了，低眉细看，也看不出几分生机，便一把将之拧断，捏握在掌心中。）
巧的很，这雨早下一阵，咱们就错过了。——我方才在永寿宫看梅，那梅花责怪我，说梅是给自己开的，并非开给我看。我说但看一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你说来看我，我只当是关切，但若是来考我，我就要把你，连同你的丫鬟一起给赶出去
（余寰颇殷勤，连上热茶、点心、香炉与汤婆子。我随他解了大氅，侧身来问）是特地为了我来，顺便避雨，还是被雨一锁，刚巧到了这里？（我这屋里灯暗，缠绵一阵冬雨，更暗。雨势渐疾，激起土气潮气，被紧闭的门窗困在屋内，又被地龙一熏，蒸在人的口鼻之间。）
几日前养了条狗，不甚讨喜，就随它走丢了（可东西还留着，我仍每日替那食盆注水，并佐以鲜肉诱捕）
很想叫他回来，又担心回来了，一见就会生恨，想起他曾走过，也许不回来会更好，我心中很忧愁，不知如何才是

（小太监没言语，只盯向我身后，也收了声。顺之而望，小男孩走过来，收伞的姿态也慢悠悠，将竹骨柄倒手一拿，雨露便顺着伞尖儿流下，滴滴答答，汇成小小水滩。默不作声地听他说完，才往里走，也叫夏荔把伞放在门边，别毁了屋里边的暖和劲儿。或因下雨缘故，里头也不见得多亮堂，甚至案台上还有半盏烛火。奚女在身后看得直摇头，她大概也在想，眼前儿的小阿哥到底有什么神通。
他随侍的小太监倒很机灵，汤婆子还有茶果，倒是一样儿不带落下，连添银碳的势头都更足更起劲。可越添碳火，室内一阵阴潮也半烘着，十分不舒坦、刻意清了清嗓转过头去打量半圈，目光却落在西边的矮架格上动也不动，倏地，笑了。此前进宫一趟，料想着宫中喜事多，着人给各处送去贺例；不知是哪个粗心的，竟连一时兴起搜罗来的生犀角也送了出去，可这会儿，好端端的在眼前放着。）
你年纪不大，倒是很凶——（伸出一指，直向他去。）说巧，也不巧；专程来看你一回，长长眼界，也看见了我的犀角。
（不错，倒是很合适他。）
（我在心里下了这样的论断，又抬下颌，使小太监再去多燃一盏烛来，听小孩子似是而非的抱怨，毫不在意的摇摇头。）你既不喜欢，那丢了也就丢了，没甚么大不了。它若是想你，自然会回来，若是不想你，回来了也会再走，还留着做什么？

原来是你送的，我很喜欢。
（我依在椅背上，人向后斜，看她光芒大盛，新添来一盏灯，将半张脸映得发白。）
我......（话一顿，也学着她的样子摇头，嘻嘻地笑了一声）我喜欢它，它未必喜欢我，好比姐姐送给我的犀角，有一日不小心弄丢了，那是我的过失，但那小狗若不回来，难道是我丢了它吗？我想着它，它不肯想着我，我心中很难过，若一想到它被别的娘娘抱去，为之便不免生出嫉妒，恨不得要将它杀之而后快才好了。
（余寰献来点心，我一样也吃不进，便用小匙将那糕饼挖碎，一点点，戳成粉身碎骨，挫骨扬灰后的样子。）
它要是还回来，我一定不会让它走了。（我迟疑着，如是哑声问道）只是它眼下不回来，不知留恋哪一宫的软榻，我也不好多问，怕惊扰了宫内的娘娘们，姐姐，你说我如何是好？

（新燃的烛火放至我身侧，照的明朗又暖融，只屋里难闻气味半点也不见得散。而对过坐着的小孩子，却大半都置身于昏黑之中，只有半寸光亮向他，照着他半边儿眼角，像极匍于夜中，正欲吃人、开膛破肚的妖。）
它不是死物一条，自然有自己的想法，和想要的去处。你虽在名义上是它的主人，但实际上，也并未让人看管好它。（没应他的喜欢，转去拿面前半碗茶，咂咂嘴，酸的。）你若真是要它，倒不如就豁开脸面去问，去找，它心里若是没你，就算你在门口摆上多少熟肉珍肴，它该不回，还是不回。
（我长松一口气，盯着他把点心碾碎捣烂，黏黏糊糊的一团，看着就像生髓，难以下咽。）但你若将它亲自去找回来，再天天带着它——最好让人打一条链子，时日一久，它自然知道谁对它最好。宫里的主子娘娘再喜欢它，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喜欢，哪儿比得上你呢。

我以为他很懂事，知道了我的好，就不会随意跑到别人家去，但看来是我对他太好，让他总以为自己有家可归，恃宠而骄。——姐姐，我到底该打断他的腿，还是挖出他的心，也好来问一问，那些转瞬即逝，不值钱的喜欢，哪里比得上我？
（绿豆糕糊成一团，湮在沉甸甸的香烟气里。我什么也没吃，却命人送上毛巾，反复地擦拭双手，将每个指尖，指缝，都狠狠地揩一遍。）
我是不要这张脸了，找他回来，他还是会走的。铁打的，金子打的链子，他若是想离开，自然也有办法逃走，......我这宝贝，坏就坏在太过聪明，心眼太多，教我喜欢，也教我恨。我若管得太严，他就跟我赌气，一头在柱子上撞死，若管得他不严，又把我的话当耳旁风，随意往外边走。我不过是想叫他留在我身边，这竟也过分吗？
（一边擦，一边低声地如是反复）是否我的礼物不称他的心意？姐姐，狗究竟喜欢什么，我这样的宠爱，他竟还不知足？！真想把他的心剖开，缝出一床好被，我就睡在里面，好叫他皮肉骨髓，无一能躲开我，我也好安全些。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此处最为僻静，连来往端茶递水的奚女太监都跟无根的魂似的，静悄悄的，大气也不敢出一下。更甭提我已能预见，夏荔一脸紧张的样子，我这个弟弟，在其他人眼里，实在不是个正常孩子。从里到外，说话做事，哪一样都实实在在的说明了，他似乎跟我们想的并不一样。）
你若是这样喜欢，他或许离你更远。（我始终没有看他，而是盯着那块被他弃如敝履的绢布，先前还洁净的绣面，如今被仓促的揉作一团，再看不出模样，跟刚才的糕点一般下场。）你要是想把他留下，就须得慢慢来，甭管是先打断他的手脚，还是将他锁住，至少得先让他留下，也得留口气。
（我没再动桌上的茶，这时也终于肯看他，那双通黑的，却不见得有甚么光亮的眼睛。）甭管是狗还是人，得先装乖，叫他好好留下，才能有后边儿的事。

我就是这样喜欢，难道就不能把他留住？
（我一字一顿，斩钉截铁，擦完了手，便继而擦起那把小勺，将其上黏着的糕点擦成一团，污色浑浊。）
（她知道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我身边羁留的友人太少，这本是显而易见的事。直起身，坦然地随她看，我将那手帕丢在一边，笑着叹了口气）
说实话，我不介意他不喜欢。如果他谁都爱，那么他可以尽情恨我，——我想爱和恨是同义词，都是想着，想到心痛，头痛，迫不及待，刻骨铭心。我要做那个不一样的，至于是被爱，被憎恨，被恐惧都无所谓，我只有这一个心愿，可惜演技不佳，学不会装乖这一码事。姐姐，你愿意帮我吗？

（他都跑了，你觉得能吗？）
（我仍是盯着他，心里说出来一句这样的答案，却并未言明，若他真有通晓阴阳的本事，那么读一次心，也算不了什么。男孩子的双眼看过来，这也是我头一回在这短短的，甚不到半个时辰的光景里，瞧见他的眼睛现出光彩，与一种跟死气不同的情绪：占有，就是占有。）
但他不喜欢你，就会想方设法的要离开你，（我站起来，走到放着犀角的柜架前，手慢慢擦掠过乌亮的角身，妖冶的光泽，让我产生几欲将他折断的冲动。）只要他没有足够的理由，他就永远都会想逃走……其实也很简单，他要你做什么，你就先做，只要让他知道你顺了他的心意，你这个人是好的，那剩下的事情，也一切好说。
（偏颐望去，轻描淡写的勾了勾唇。）就算装，也得装得像。

我最初学骑马，也不是第一次就成功，总要失败几回，才明白其中要领。我想养狗也是一样，最开始他逃走，不代表我的方法有错，也许多试几次，他就会乖乖地留在我身边。
（单手托腮，我伏在罗汉塌上看她，她抚摸那犀角的动作缓慢而又娴美，我也对着她笑了笑。）
但他能跑到哪儿去呢？姐姐，我们是爱新觉罗，只要他还活在这个世上，我就能把他挖出来。当官的用权力来代替尊严，金钱来代替愉快，我用命令来代替他的理由，希望他多留一阵，不要总拂了我的意思......
毕竟，我也会伤心的。
（我垂着眼，颇庄重地答道）好说了，如果他什么都不和我要，我就假设他什么都想要吧。

姐姐有伞，为什么要来我屋檐下避雨呢？
（我自檐下归，倾一倾伞，略遮过一棵阶前草。那草生得瘦弱，背光，也无花，枯绿色，似乎已是死了，低眉细看，也看不出几分生机，便一把将之拧断，捏握在掌心中。风声枯索，像一个人在叹气似地没完，我手握着那株死草，一边低眉问李南苑，小李，昨日做的那扇藕合色的窗纱哪去了？）
巧的很，这雨早下一阵，咱们就错过了。——我方才在永寿宫看梅，那梅花责怪我，说梅是给自己开的，并非开给我看。我说但看一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你说来看我，我只当是关切，但若是来考我，我就要把你，连同你的丫鬟一起给赶出去
（余寰颇殷勤，连上热茶、点心、香炉与汤婆子。我随他解了大氅，侧身来问）是特地为了我来，顺便避雨，还是被雨一锁，刚巧到了这里？（我这屋里灯暗，缠绵一阵冬雨，更暗。雨势渐疾，激起土气潮气，被紧闭的门窗困在屋内，又被地龙一熏，蒸在人的口鼻之间。）
几日前养了条狗，不甚讨喜，就随它走丢了（可东西还留着，我仍每日替那食盆注水，并佐以鲜肉诱捕）
很想叫他回来，又担心回来了，一见就会生恨，想起他曾走过，也许不回来会更好，我心中很忧愁，不知如何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