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兵阵、仪仗、颂歌，千百只毡房连缀如真珠，王公们奉上美酒与服从，屈下镶金子的膝头，像一头头汲水的、庞然的羊。年轻的眼睛无一霎空闲，追着持火枪的士卒、戴披肩帽的台吉，也追着七漠少女起舞时飞扬的辫梢，会盟仿佛一场叫人眼花缭乱的马戏。我愿称之为世间最惊人奇景，若我不曾见过无***原。】
我好久没有骑马了，它真漂亮。【轻摩挲着小黑马油亮的颈，喂了一块胡萝卜，马儿仿佛听懂赞美，往掌心呼出热烘烘的吐息。回首望向她，觉禅问淑是粗豪万物间惟一的纤巧，翻上马背，风拂动绒绒的额发。】
深深，我们去看那边的湖！【绿野尽头，水湾如一泓月光。】

星星点灯了

（草原间最温驯的马也沾些野犷气味。棕色的马驹由陈袖子牢牵在前，长鬃偶尔拂过袂边，我有些惶惶地想道）
（都说满人善骑、汉人文弱，无论是从贤淑二人一高一矮的体格上看、还是从平原上的鞍上风姿来看，此语已非舛误，而乃截然相反。沈贤龄无疑是此境最骁勇的少将军，此刻我开口唤住仿佛下一秒便要驰骋草原的她）哎，姐姐等等我！等等我再走
（腰间悬着的囊藏了一支箫，一垂首，阳光下的金绣熠熠发亮。我却没有这样耀眼的盛气，尤是在肩端承重后，料想在马上拔出它，颠簸原上，竟是一阵悚然，一瞬又泄了气）要么、要么还是不带箫了吧……
（话音方落，贤龄麾下的黑马已是捷足而去，直指另一片金光下的湖水。咬了咬牙，狠下心，才翻身登鞍。仍不敢驱鞭，那支箫自然还是沉沉垂在胸前，随着马背摇晃时，恰在提醒我它的矜贵）

【小马跃出去，风的轻歌慢吟便转作虎啸，深深方才说什么，她的嗓音在阔大世界里太柔太细，几乎听不到啦——是箫！回首瞧见她胸口跃跃欲试的木管，被那小法杖点化了似的，眉眼弯如虹，高声喊。】
深深，你想吹箫吗？【字和字在风里头失散又聚首，粘连而飘忽，从草原的心脏处仿佛还有隆隆的回音。勒马等了等她，湖水、牧草和偶尔掠过头顶的云雀都是天然的乐手，这方茫茫的土地上，没有谁不会唱歌，兴致勃勃地继续说。】
我听蒙古人拉火不思、胡兀儿，都很好听，还有胡笳，你箫吹得那么好，一定一学就会了！【文弱的箫和她一样，都是这儿的外来客，是巨管泼下墨色后，一点点工笔细描的苍琅镶边。】昨天筵席上，他们演大清国阿斯尔，好热闹，往后能不能也在慈宁宫奏？我没有问，但我猜娘娘会喜欢的！

（骝蹄踏在原上，轻巧地奔动着，紧紧攥着缰绳的这一刻，我没有再在意笛箫。我们学着游牧人的模样，在鬓边系上鲜艳的缨子，她扬声唤我、停步回首时，额前的几串珍珠在日光里灿灿的，在眸底闪了数下，我方抽出清明的神思来）
（我虽非马上请长缨的英武巾帼，亦是祖辈在边陲平原奔驰万里的旗人。毋论昔时羸弱与否，只若踏上马镫，长风便会随我而来）
（是以笑答）吹！因着笛声太柔，我特意未携竹笛，带了箫来，不吹便枉费了。我还后悔，未带排箫来呢！
（缰绳却在这一瞬的情迷中不慎松动，引来马背沉沉一颠，薄身随之向后仰去。当我心有余悸地将身归正，重新握紧，已觉背后冷汗直下，落至腰边。此霎，两颊已盈满细润的红，圆钝的鼻尖上挂不住汗珠，盛日一照，晶莹垂落了。紧抿着唇，不觉里鼓起两腮，耳畔分明在听，愣是一时不说话）
我不会、我不吹了！（遑论还要记挂这笨重的箫。虽未怨她，仍不愿看她，赌气道）康慈娘娘喜不喜欢这样的热闹，还两说呢！

【觉禅问淑有一双很神奇的手，能落下娟秀的字，系出发尾精巧的结，还能抚过笛箫小孔，让沉默终身的木头于被砍伐后，演唱快乐或哀婉，那是它们第二条由深深造物的生命。企盼着，一如既往的捧场，不过是排箫呀！不能算作甚么障碍。】
那我们去借一把……【话音未落，乌眸蓦地睁大，一声惊叫抢出喉咙。】深深！
【因马驹自作主张的背叛，我，一个姓沈的女孩儿，让满洲格格的汉话小名儿响彻锡林郭勒的多伦诺尔，吓跑了一只啼鸣的百灵鸟。在我们所不知道的地方、安睡的时辰，有捍卫四方疆土的人们冬夜里流过血，握过冰冷的刀与戈，而那所有黎明的战鼓，或都为了此刻，为少年人能将一次马背上的颠簸视作最大的险阻。定了定神，驱马往她身侧挨，伏低些身子，抬头笑着找她的眼睛。】
你刚才还说要吹呢，【脆生生地讲。】来，你拉稳缰绳，我来给你拿着萧。
【可黑马打了个响鼻，它说不要，只为难了眨眼工夫。】不成，咱们不能离太近了。我来牵着马好不好？

（对不起。排山倒海的忿恨退却后，我在心里对沈贤龄默念道。抬起头，她依旧用澄澈的乌瞳凝视我，眼睛里藏进郁青的草原，一样无边的惦牵仍然简单又清明，总很好勘破。便再度因适才的施怒而愧疚了，却依旧羞于道出歉意，唯低着眉，像垂着一朵轻轻的云）
（启唇时，就像在说被她从河中救上来时，怏怏道出的那句“我太没用了”，只是这回没有漉漉的泪）不要，我不行的（马儿仿佛知意一般，在其主将要叹息的时候，也垂头丧着气，未再动弹了。我有些瑟缩地伸出手来，抚过它的鬃毛，此前随风摇曳的软发，在一只软纤里却稍显粗糙）
你在……马上牵吗？（忽亮的双眸源于她的应答，钦佩之意油然而生。刻下转了转手腕，把缰绳更牵稳了，直攥得指节发红。向前倾了倾，朗声问道）姐姐，你是不是没有惧怕的东西？

【她呼出的太息是蒲公英的绒毛，小流星似的坠进草原，播种出一片连一片的忧郁，我们被洇开的星蓝色包围。愣了一愣，一支马背跳下来，伸手抚了抚深深坐骑的脑袋，这会儿它知错了，仰着颈子，像一朵追着太阳的圆葵花。】
当然是下来牵啦！我倒是很想一次能驭两匹马啦。【但童年所受教诲，实在不足以让我做那达慕上拔得头筹的勇士，或马戏班子马上翻跟头的好手，再如何志在千里，我心里也是知道的。褒奖的话纯系真心，她会不会、行不行，我与她本人意见迥异。】你刚才骑得很好呀。
【蝴蝶亲吻蒲公英的一刹那，我在思考。】我有很多害怕的，比如睡误了当值的点，但你会喊我的，比如你从马上掉下来，还好没有，再比如，【试探着松开牵小黑马的五指，生出乐观的疑虑。】你说它如果跑了，会有人责怪我们吗？它应当认得路吧！

（闻言，我渐渐笑了出来）谢谢你，（后话是指“睡误”一事）也不客气
（我想当下，已匪是耀目的太阳笼照我，而是她一双亮澄澄的眼照亮我。如若觉禅深深心底的世界是满目衰草，沈贤龄在命运无意的指引下莽撞闯来，看似是一只有勇无谋的笨蛋小熊，却总能找出土地主人悄悄埋下的青葱新芽。她其实很聪明，是最浑然天成的乐观者、最长于珍存美好的施善人，拥怀清洁无瑕、难能可贵的坦诚）
（如果为世人为红尘所困是一种宿命，我盼神灵能放过沈贤龄）
（是以，我由衷地叹出一声）沈贤龄，你人真好呀！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好？（你可不可以永远也不要长大？此问却哽在喉头，到底不曾用一样年轻的声线、脆生生地向她问起有关“长大”的话题）
马儿对这里，应较我们更熟悉才对（也因而可以小心翼翼地，单手取出那支精致的箫，下了决心）你牵着我，我便也、便也，不怕了！

【站在草原的中央，与在马上看它，又不同了：它倏尔更同人亲近了，夏草齐心地生长，仿佛要与我比高，柔软的草叶、娇嫩的花蕊踏在靴底、拂过小腿，绕成腰间翡翠与蜜蜡连缀的环佩，银亮的湖泊近如妆台上一面镜，也远如天边不可触碰的月明。澎湃的草海里，无辨东西与南北，每一处漩涡都是青绿的中心。】
【谁不爱夸奖呢，虽还不能细细咀嚼出“好”中的百千种嘉赏、期许和祝愿。转过头，三股辫飞起来。】
谢谢深深，大约是我爹爹娘亲教得好罢！
【尽心尽力地牵马，我的那一匹竟也很通人情，不爱撒欢，只吃着草，陪我们缓缓、缓缓地走着。】我想听《渔樵问答》，不过眼下没有渔樵，是《女官问答》了！【在深深吹出的乐句里，巍巍之山、洋洋之水，粗犷之多伦、堂皇之殿宇，都可作渔隐的归处。】

（低下头、持着箫，我渐渐笃信座下马儿的温柔，亦相信我的小同侪是位颇精此道的引路人，徐徐步之的黑马亦是小棕马驹值得依靠的旅友。我持起箫，很快在忽而湿润的风中体悟，我们已始而沐浸在湖风里，它非是清淑的、和柔的，而摇荡着草原间充满野/性的回声，湖面偶有的转折与波痕，皆闪烁着日光赋予的灿金）
啊，怎么是这一曲？（“马边人”的琅音逐来，我愣了一瞬，朗声笑问）
（当然，我仍以悠长的声乐应着。稍稍侧过身，被风声裹挟二三的箫声直递在少女的青丝与鬓间。抬眼是草/碧，我有时兴起，便抬首、将洞箫举得稍高，在温温柔柔的渔樵歌里添进属于旷野的气味）
（乐章便在小友情兴下、偶尔答歌偕和的快意间，递得很远、很远）